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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未春(中篇小说)


作者:姑苏梅子 秀才,1302.3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60发表时间:2013-10-26 08:25:30


   钱记者陪着阿六办手续,彼此问问近况,自然就说到花凌海。钱说,现在不大去了,他老兄日子也不好过啊。阿六不愿背后议论堂弟,敷衍几句就告辞了。
   半个月过去了,不见老周回应。阿六想,是不是没看到呢?要不要再登一次呢?正踌躇,来了两个“阿乡”,声称是阿六的故人,前来应聘。
   的确有点面熟。但是阿六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疑惑而警惕地说,那(念第二声,你们)是?
   阿拉来过江湾镇的,记得伐?侬姓花,姓老特别的,报纸一登,我就晓得是侬了。那个白面皮,细长眼睛,有着鲜红嘴唇的小伙子笑嘻嘻说。
   这两句昆山味的上海话提醒了阿六。他们是王子琦的伙计,六年前,也就是民国廿三年的夏天,他们来帮过忙。说话的这个叫水生,另一个叫土生,好像是亲兄弟。
   终于有王子琦的消息了!阿六有点激动,急切地问,王子琦呢?
   水生说,王老板不做了。
   不做了?阿六大惑不解。
   水生贼脱嘻嘻地说,和明星好上了,没心思开店了。
   盈衣白了水生一眼。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讨厌这个人。她对他们所说的也不感兴趣,悄悄走开了。
   瞎讲!阿六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店面,而且生意不错。
   说到生意,阿六迟疑了一下。他还真不了解呢。
   一直不做声的土根说,是真的。
   阿六看看他,心里倒有几分信了。这个人看起来很忠厚,黑红的脸庞,胖墩墩的,有点羞涩。记得他不大爱说话,一说话就结巴还爱脸红。
   那么,人呢?你们有他的地址吗?
   两个人都摇摇头。
   阿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留下吧。
   人是留下了,可是住哪儿呢?小小亭子间,像一方砚池,人都几乎无法“流动”。再找地方吧,就算有也租不起啊。亭子间涨到了三十元,前楼七十元,三层阁二十元,晒台钉个板房,也租十五元。
   正走投无路,机缘来了!
   “螺蛳壳里做道场”是描写上海住房局促的经典。住房是固定的,没法子想,公共部位就成为房客争斗的目标。今天张家在过道上放一只破椅子,明天李家就会在旁边放上一只坏桌子。
   灶披间的三轮车夫是个山东莽汉,不会暗斗智取,竟然用明晃晃的菜刀砍伤了舞女张小姐。偏巧她的相好是巡捕房的小头目,结果可想而知。旁人不怪张小姐强横,却怪山东人不识相——上海是个恶势力的世界呀,拎不清!
   在张家姆妈的斡旋下,阿六顺利顶租。
   亭子间在灶披间的上面,阿六戏言,我也有一楼一底了。张家姆妈说,蛮好,蛮好。她帮着阿六把竹台板搬下来,又送了两张凳子,说是添喜。
   九月底了,太阳还发着狠劲,像打架斗殴的流氓。灶披间虽有窗子,但窗外是窄弄高墙,挡住了光线,也挡住了风。闷且不说,可暗不行啊,看不见穿针引线呢。因此,大白天也只好开灯。那电灯泡呀,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盈衣穿着白底粉红圆圈的圆领衫,底下是条绸布黑裙,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顶,像一朵乌云。头颈里亮晶晶的,全是汗。她的手比她母亲的大,也有力,手掌厚厚的,不像是裁缝家的女儿倒像是粗做丫头。现在,她正坐在案板的一头,专心致志裁剪一块小布料。这是一件长袖旗袍的“下脚料”,浅蓝色的杭缎。缎条像一条美丽、亮闪闪的小溪,在盈衣的指间穿过。
   纽襻(扣)是中装最吃功夫的。不管什么纽,最难的是“头”,叫作“葡萄结”。葡萄结有固定的打法,松了紧了扁了长了都不行,要圆圆的饱满的,个个大小一样。纽襻中,长脚纽最简单,葡萄结后留出的一段便是“脚”,将“双脚”并直了订上衣襟,尾稍往里一折即可。盘花扣就有点复杂了,好几十种呢,讲究什么季节的衣服配什么花。比如秋天,就有菊花扣等。做纽襻的头道工序就是将材料,尤其是丝绸(比较滑)上浆后,剪成0.9厘米宽的斜条。
   布条剪好了。盈衣数了数,拎出一条,一头用缝衣针钉在台板上,绷直了,将两面的毛边折进去,边折边缝。布条就成了“棍子”。
   台板的另一头,水根在缝一件衣服的下摆,边缝边对正在熨衣服的土根说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还不时乜一眼盈衣,似乎在提防她偷听。盈衣不知道他们在议论谁,脸上有些发僵。不过,说是议论也不准确,只有水根一个人在说,土根不怎么搭话。
   花之蝶来了,就像一阵清风吹走了盈衣的烦闷,她赶紧站起来,欢快地说,你放学了?之蝶一笑,说,我无所谓啊,大学嘛,没中学管得死。盈衣望望那两个人,对堂兄说,我们上楼去吧。
   才避开他们的视线,之蝶就问,这两个人是谁啊?
   盈衣说,新招来的伙计。忽然想起周伯伯,心里一阵疼。
   之蝶见盈衣落寞的样子,提议说,我们出去转转吧。伯父呢?盈衣说,送做好的衣服去了。那我留个条。说着,花之蝶取出自来水笔,撕下一张过期的日历,在背后刷刷几行。盈衣迟疑地说,还有活没干好呢,他要骂我的。不会。之蝶笑着说,总要给我面子的吧。盈衣笑了,说,好。忽然,轰隆隆一声响,像是地震。之蝶吓一跳,什么声音?盈衣耸耸肩,楼上的晒台租出去了,有人跺脚。男小人都皮得不得了,你看荣生。之蝶笑了,我不皮。盈衣也笑了。
   辣斐德路上的旧书摊,足以和四马路、卡德路匹敌,天文地理,包罗万象,其中教科书最多,价格也相对贵些,但比之新书要便宜五到八成。因此,这里是穷学生集中的地方。此外,还有大量重印或复印的旧书旧画报、连环图画等。
   盈衣的眼睛“直奔”小人书摊。那里琳琅满目。她从粗糙的木头书架上取下《玉蜻蜓》第一册——整整一排呢。精美的画面,动人的神态,引人的故事……盈衣快速翻看,翻几页,食指在下嘴唇上点一下,翻几页,点一下,老板一把抢过来,粗暴地说,不买不要看!你看,被你弄龌龊了。边用手擦,边冲她翻白眼。盈衣涨红了脸,她想说,被我弄龌龊?你是旧书啊,难道不脏?还没说呢,盈衣干呕起来……天晓得嘴巴里吃了多少龌龊物事,也许有苍蝇屎呢。
   平了喘,盈衣又想,一本原价三四块的书,这里只要几角钱。实在太诱人了。可她没法买下来,再便宜也没法买——她的手里从来没有钱,没有习惯也没有欲望。
   可是,她真的想要那套书……
   盈衣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摊,这才发现,花之蝶不见了。他没在自己身边。跑马似的,几个圈子兜下来,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哪儿去了呢?盈衣心里焦急,茫然四顾。
   两个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盈衣差点叫出声来。他们?之蝶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吗?怎么跑到马路对面去了,阿爸怎么过来了呢?之蝶去叫的?不可能啊,他叫他做什么?再说,不过一歇歇工夫,也来不及啊。真是见鬼了!盈衣不知道是躲开好还是迎上去好。脚好像插进了地心,拔不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已经到了跟前。阿六黑着脸,凶狠地瞪着盈衣。之蝶在边上解释,是我硬拉她出来的。他的脸因为焦急而变得痛苦不堪。看来,他一直在解释——他一定是看见父亲迎过去的。盈衣垂下头,不敢说话。
   阿六鼻子里冲出一口气,淡淡地对之蝶点点头,对女儿说,盈衣,荣生的书被人抢了,我在这里淘淘看,你回去吧,以后不要跟别人乱跑。
   花之蝶尴尬至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不知道是否应该陪盈衣回去,如果一起走,伯父会不会不高兴——明显的,他不愿意自己和盈衣接近,他都把他说成了别人,但是她一个人走会不会迷路呢?而他又怎么能待在这里呢?倘若自己不管,盈衣一定更加难过,她已经很依赖他了。之蝶犹豫片刻,眼睛看着地上说,我先送你回去吧。此时,阿六扔下他们,自顾自往书摊去了。
   一路上,盈衣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之蝶不断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隔了几天,之蝶托人捎来一支博士笔厂生产的自来水笔和一只时尚的木柄花布包。来人说,笔是给弟弟的,包是给妹妹的。
   盈衣打开包。一套崭新的《玉蜻蜓》!盈衣急速地翻遍每一页……没有字条,什么也没有。她呆在那里。他不来了,也许他永远不来了。
   房间里越来越暗。
   盈衣,落雨啦——快点收衣裳!阿六在喊:落雨啦——落雨啦——
   弄堂里充斥了女人的喊声,或苍老或清脆。
   6
   有了两个徒弟,阿六就有空“东张西望”摸摸行情了。一个刘姓女客说,有个姓肖的师傅,手上功夫不比你差。不过,我是做不起的。待要细问,女人说有事急匆匆走了。这日突然想起,阿六便买了一盒西点上门拜访。打听下来,吃惊不小:姓肖的地址居然和王子琦的一式一样!阿六决定跑一趟。
   店面没缩没减,仍旧是两开间。可里面全变了,仿佛店主和王子琦有仇,把“过去”抹了个一干二净。原先进门是一只大柜子,就像绸布店里卖零头布、开片短裤那种玻璃柜,里面放了衣服图样和面料,靠边是一些成衣,供人挑选。不论何时进来都是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如今空空荡荡的,连张椅子也没有。水晶吊灯,打蜡地板,两侧墙上则是整面的镜子,明晃晃、亮闪闪,进门全是影子,举手投足,就像群魔乱舞,说不出的恐怖。
   面朝大门,是一排金黄色落地玻璃窗。阿六上前一推,却是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原来窗与窗用铰链连在了一起。搞什么名堂!阿六疑心自己走错了,又退出来看看,可店招明明是“肖记成衣”啊。身边的路人潮水般过去——没人驻足留意这间古怪的铺子。
   好奇心引得阿六重又进去,才见长窗左首有扇绛红色的小门,古色古香的,样子有点像苏州古典园林里的腰门。阿六小心翼翼推开——一条十来米长的回廊,左首是一排小门,右首是院子。
   不知小门里是什么所在。阿六稍微一想,明白了。外面的厅没原来进深了——隔成了小间。应该是试衣间吧。人们从作坊里取了衣服就可直接进试衣间了,就像演员的化妆间。
   这种做派像是私人会所,和阿六薄利多销的思路不一样了。
   院子没变,仍是工场。工场靠了院墙,三面落空,顶上是油毡,防雨雪的,但是大风一来,这衣料布条线头线脑还不飞了?阿六有些想不通。不过,他的灶披间也实在太闷了,敞开也有敞开的好。
   有几个工人在干活,有的在熨衣服,有的在踩缝纫机,有的在挂晾衣服,没人理阿六。阿六轻声问一个中年男人,啥人是老板?
   不在!那人生硬地说。
   阿六想,不晓是老板拖欠了薪水还是自家屋里出了事,这般不顺。
   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女人从回廊走过来,似乎听见有人叫她。
   啥人寻我?明摆着只有一个陌生人。因此她面朝了阿六,说,你找我?
   阿六惊异地问,你,你……姓肖?
   是啊。女人疑惑地看着阿六,你怎么知道?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阿六很突兀地问。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女人警惕地反问。
   四目相接,发出铿锵的声音。就像两把利剑撞击。
   王子琦的大老婆!阿六眼睛一亮,连忙说,嫂子,我是花阿六啊,你忘了?
   女人一呆,似乎想起来丈夫有这么一个朋友,顿时精神十足——确切地说是怒气十足,叉了腰说,来得正好!这个杀千刀,我正要寻他……他在哪里?
   阿六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我,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还是打仗前……他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我恨死他了!这个翘辫子!
   女人一五一十地告诉阿六。有个电影明星常来做衣服,他就去勾搭人家。你说,什么人不好勾搭,去勾搭这种人?上海滩上,哪个电影明星是吃素的?吃生活还是小事体,丢进黄浦江,死也白死!
   后来呢?阿六问。
   我去求啊。
   哦。原来如此!阿六恍然大悟。一定是女人帮他摆平了,作为报答,他把铺子给了她……她又不会做衣服,要铺子做什么?转而又想,她不会做,工人会啊。看看这铺子的变化,背后有人呢!说不定是他们设的套!阿六毛骨悚然。
   你说这个杀千刀,是不是找死?女人气哼哼地说,事体刚过去,他又跑掉了。
   阿六不吱声。不管事情真假,这家人算是散了。王子琦三个老婆呢,不知另外两个什么下场。幸好她们都没有小囡。真是作了老孽。阿六忽然想到断子绝孙这个词。
   女人抽出一根烟递给阿六,阿六摇摇头。女人自己衔了,点上火,猛吸一口说,你有他的消息告诉我啊。
   阿六嘴上应承,心里却想,就算有消息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什么姓肖的师傅衣服做的好。瞎话三千!
   出来的时候,阿六照了照墙上的镜子——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坚硬而多皱,杂乱的眉毛钢针似的斜刺出来。
   街上乱哄哄的。一点不比逃难的人少。只是,胭脂香粉,糖炒板栗的香味,绵酥入骨的女声《夜来香》,提醒人们,这是苏州河南,是租界,是全国仅有的都市。
   阿六无心“流行风”,昏沉沉登上无轨电车。
   车子里人很多,阿六扶着椅背,望着窗外出神。错综复杂的电线把亮白色的天空切得七零八落的。
   电车在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慢下来。阿六的胳膊被碰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站起来了,准备下车。阿六刚想要坐下去,一个小姑娘动作更快。苏沪一带称之为“尖屁股”,尖着,抢先的意思。当她把过道里的双脚搬进来的时候,还得意地冲阿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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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品通过在兵荒马乱中失去妻子和大女儿的阿六及女儿盈衣、儿子荣生一家三口的艰难生活,先是逃难投靠在堂弟花凌海家暂住,之后四处寻访,租得一间门面,开始做裁缝,给人做穿的,勉强养家糊口,之后有所好转,招来两个徒弟。这期间找到失散了的外侄女平燕燕,她的大人都死了。作品还用细腻的笔墨描述了盈衣和花之蝶少男少女的苦涩的情感,极为传神。小说通过这个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揭示了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有的家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有的勉强支撑,当然也有的人发国难财。在这种情况下,普通民众过得极为艰难。文中的女主人公花盈衣聪明伶俐,然而在那种条件下,只有失学,帮人做工挣钱补贴家用,帮助父亲打下手,小小年龄尝遍了人间的苦和亲人的生离死别。只有一个国家和平,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孩子才有学上。文字细腻,人物性格心理描写饱满,耐读耐品。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027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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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10-26 08:28:34
  一篇战争背景下人民民不聊生、悲惨生活的画面!所以要珍惜和平,珍惜生活!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0-27 12:03:0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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