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写董小宛，已是明清易代，烽烟战火弥漫；这篇介绍同时代的柳如是，来看看马蹄声中的风花雪月场，竟有如此一个奇女子。董小宛是借着子虚乌有的传奇故事而家喻户晓，其真实事迹反而显得平淡无奇；柳如是传奇般的人生，却大都有史料可考。陈寅恪先生曾穷其半生精力，钩沉去芜，写下学术巨著《柳如是别传》，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柳如是给后世。
　　
　　 柳如是，曾姓杨，名爱，字影怜；本姓柳，名是，字如是。嘉兴人。她的幼年时代家境一定很是困穷，所以我们所知道的最早的柳如是，不幸在十四五岁时就被买入下第宰相周道登家中为丫鬟。因柳如是姿色出众，不久便被周道登收为宠妾。周道登家中妻妾成群，而柳如是一时最为主人所宠爱，常被周道登抱置于膝间教其读书吟诗。柳如是的诗文修养，大抵由此入门。可惜好景不长，众妻妾妒忌柳如是获独宠，诬她与家中男仆私通，周道登一气之下，将柳如是逐出家门，卖入妓院。
　　
　　 从身份地位来说，妓 女与婢妾没什么大差异，一样是社会底层的受侮辱和受损害者，但从个人命运来说，当妓 女反倒成全了日后的柳如是。她由此而接触到当世名士，人生跌宕起伏，色彩斑斓。这一年她才十五岁，花季岁月刚开始，却已经要用世故的眼光，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了。当然，她并非一入妓门便有自由之身。根据研究者们的推测，柳如是凭借“相府下堂妾”的身份，在妓院一时招蜂惹蝶是可以想象的，她由此而逐渐积聚了赎身的资本，尽管赎身并非脱籍，毕竟赢得了社交的自由。
　　
　　 从十五岁入青楼到二十四岁嫁钱谦益，这十年间柳如是的交往非常丰富。这交往的资本，除了天生丽质，就是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文采风流。柳如是在这段时期所交往的名士中，最重要的首推陈子龙。
　　
　　 陈子龙，字大樽，号卧子，松江人，明末几社骨干，抗清名士。柳如是与陈子龙，双方可谓都是一见钟情。陈子龙赞柳如是“丽不蹈淫，傲不绝愉”，甚至感慨“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既庆幸自己捷足先登，又恐有朝一日难免失去至爱。而柳如是也极仰慕陈子龙的才气与品格，相见不久即与之同居。崇祯六年（1633）陈子龙北上参加会试，两人小别，情意缠绵，互赠诗歌留别。柳如是作《送别》五律两首，其一云：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浸。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语句淡淡之中蕴含深意，不落俗套。翌年，会试落榜，陈子龙沮丧之余，一头钻进古乐府中，作了乐府古诗百余首，柳如是为之酬咏唱和，以慰其心情。更别出新裁，作《男洛神赋》并序，将男性阳刚之美集于陈子龙一人之身，可谓是她的爱情赞美诗。
　　
　　 然而，柳陈两人之情，虽有好的开端，难有好的收尾。这在陈子龙固然已预感到，而在柳如是，其实也是有预感的。陈子龙早娶妻室，且有严母，家事一概唯母命是从。与柳如是的同居，是借所谓在外读书，瞒天过海而已，岂能长久。柳如是有一首词，悲叹两人的好景恐难以持久：
　　
　　 “梦中本是伤心路。芜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江城子. 忆梦》）
　　
　　 果然不久，陈子龙妻子张氏察觉风声，上门兴师问罪，柳、陈不得不劳燕分飞。虽然暗中仍有来往，但总是大不如前。柳如是心气很高，侧室侍妾之类身份她是不会考虑的，而陈子龙家有悍妻，明媒正娶柳如是无异一山置二虎，不可能。再热的情感也要逐渐冷却，何况柳如是名声在外，追逐者不乏其人。当时的嘉定名流程嘉燧、唐时升、李流芳、娄坚等与柳如是均有交往，赏其色艺，慕其风采，尽管都已上了年纪，仍是浮想翩翩，心醉神怡。其间有谢三宾者，仗着家有万贯，要量珠以聘柳如是，格调低下，为柳如是所不齿。老者风流，少年则更是痴狂。据说当时松江名流宋徵舆慕柳如是艳名，渴望一见。柳如是约定某日相会于河边的画舫。这段时间，柳如是以画舫为家，常年居于水上。宋徵舆一早前往，柳如是在船上尚未起身，传言宋徵舆道：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这本是戏言，不想宋徵舆竟然当真，一跃入水，后被救起。
　　
　　 尽管时常歌台舞榭、茶座酒宴，身边蝶乱蜂狂，柳如是周旋逶迤之余，不免空虚。她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借哀悼才女杨云友的离世，同时也为自己感叹：“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迟暮。”
　　
　　 崇祯十三年（1640），柳如是终于迎来了她生涯的转折点。这一年，她与当世名士钱谦益在杭州半野堂初次见面。钱谦益，明末东林党骨干，文坛领袖，兼富有家财。此前，柳如是曾当着众人面流露自己对钱谦益的倾慕之情：“吾非才学如钱学土虞山者不嫁。”；钱谦益闻后大喜，说：“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如是者不娶。”为了拜谒神交已久的心中偶像，柳如是在友人的引荐下男装以往。这似乎是一种谨慎，但更多的应该是她的男儿志向，这在以后会有更凛冽的表现。
　　
　　 这一年柳如是二十三岁，钱谦益五十九岁，几如父女一般的年龄差距，并没有阻隔两人彼此间的吸引。既是一个愿娶，一个又愿嫁，岂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一个最大的障碍是：钱谦益早已正妻在堂，子孙绕膝，而柳如是非正室不嫁，所以家庭这一关，考量着钱谦益的魄力。幸而钱谦益非陈子龙，他是长者，家族之中一言九鼎。他爱慕柳如是，并非只是贪她的色，也是爱她的才，他决心明媒正娶柳如是，置礼教伦理而不顾。这是柳如是的幸运，但反观以后两人生活中的风生水起，焉知不是钱谦益的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