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是个闷葫芦，金兰说他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来。每天早去晚归上班，唯一的爱好就是周末钓鱼，白天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
　　 一天晚上，趁着秋兰和冬兰来探望母亲，我找建平谈了一次话，金兰和父亲也在场。
　　 “建平，这么多年父母住在你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这做儿子的只是出了一点生活费，没有尽到照顾父母的责任。”
　　 建平定定地盯着我，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把我吓了一跳，“什么生活费？我从来没见到过一分钱！”
　　 “不会吧？我每年都按时把生活费打到金兰的账上，总共有七八万。难道她没有告诉你？”
　　 我和建平同时将充满疑问的眼光落在金兰的脸上，金兰的脸涨红了，依然故作镇定，“哥哥是打了钱过来，都吃掉了。喉咙深似海，五张嘴哪餐不要吃东西？”
　　 “不可能都吃掉了！你还有一份工资呢！”建平语气激烈起来。
　　 坐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我自己生的女儿，她的骨头都是我的，难不成吃点饭还要交伙食费？”父亲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蛮横无理。
　　 “吃几天、几个月，甚至一年都可以，但两个人吃十年不交一分钱就是说不过去。金兰又不是姊妹一个，何况哥哥每年都打了生活费过来。”建平原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父亲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建平骂道：“你这个孱头！老子就是不交，你啃我只卵！”
　　 我一看势头不对，赶忙将建平拉到楼上的卧室。
　　 父亲还在楼下骂骂咧咧。建平没有还嘴。我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修养。换做是我，早已跳起来与他对骂。
　　
　　 十
　　 果然，母亲去世后，我与父亲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母亲住院、动手术，加上丧葬费，总共花了十几万，都是我和青岚承担。火化那天，来了一些亲戚，包括青岚的娘家人。别的亲戚送的礼金都直接交给了父亲，只有青岚娘家人把钱交给了青岚手上。
　　 那天晚上，我刚从殡仪馆回到金兰家，就听到父亲说：“别人死了娘花钱，我家倒好，死了娘有人还赚了一笔。”
　　 “爹，你说什么呢？谁赚钱了？”我真想说，是你赚钱了吧？但我忍住了。
　　 “你这个白面古董，老子供硬了你的骨头，不晓得一只狗卵。你姆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死了连一台棺材也冇给她。”父亲对我吼叫着。
　　 一股怒火霍地窜上了脑门，“你真是个老顽固，人都火化了还要棺材做什么？我对姆妈怎么样，大家心里清楚。倒是姆妈跟着你一辈子做牛做马，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病了你也没去照顾她一天。”
　　 “你这个孱头，冇用的东西，吃老婆不消，丢下父母不管，只顾自己过好日子。”
　　 “你说话要摸摸良心。青岚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最好的媳妇。都是你太贪婪、吝啬，才把关系弄得这么糟糕。”
　　 “你这个不孝之子，从来冇给我一分钱，我一世的心血落下了水。我明天拄一根拐棍、端一只破碗去讨饭，看你的脸面往哪里搁？”
　　 “你一生一世只认识一个‘钱’字，钻到钱眼里去了，根本没有一点亲情。真是一个标准的葛朗台！”
　　 ……
　　 那时候，我真的希望他早点死。
　　 吵归吵，恨归恨，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还不能不管他。建平已经跟我摊牌了，“以前我还看一点岳母的面情，现在岳母不在了，这个老倌你带走。”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青岚商量。青岚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好吧。谁叫他是你的父亲呢。”
　　 那以后的两年内，青岚任劳任怨照顾父亲。可父亲的性格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你说，这样的父亲，谁喜欢呢？
　　
　　 十一
　　 除夕那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父亲出院了。除了左手还有点不利索外，一切都正常。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好，脸上笑眯眯的，好像有什么喜事一样。
　　 出院前两天，父亲对我说：“今年过年，让你三个妹妹全家都到你这里过年，来一个大团圆，到时候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除夕之夜，十几人团团围坐吃年饭，热闹非凡。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满含着笑意。最令人意外的是父亲竟然给一个孙子、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每人一个红包，按照岁数大小，大一岁就多一百元。我和青岚、妹妹妹夫面面相觑，然后一起像看着天外来客似地望着父亲。
　　 父亲尴尬地说：“这些都是我欠孩子们的。按道理，我这做爷爷外公的每年都应该给他们压岁钱，可我……”
　　 父亲的眼睛红了，青岚赶忙接过话头：“爹，看您说的，应该是我们做小辈的孝敬您才对。”说完，将一个大红包递给父亲，三个妹夫也一个一个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
　　 父亲将四个红包捧在手上，声音哽咽地说：“俗话说‘父慈子孝’，我这个父亲一点都不慈，可你们一个个都很孝。这次生病，到鬼门关里走了一转，我终于想明白了，钱财真的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假如我这次去见阎王爷了，我留下的那些钱对我还有什么用呢？以前我总想，万一哪一天你们都不管我，只要我手上有钱，就什么都不怕。这次生病，金宝和青岚轮流在医院照顾我，青岚还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这让我想到，光有钱没有人又有什么用呢？用钱请来的人有自己的子女这么尽心尽意吗？以前发生那么多事，都是我的错。金宝说得对，我是钻进钱眼里了。”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还有一张存折，继续说：“这里有两万元现金，还有十六万元的存折，一共十八万。这些钱绝大部分不是我的，我一个老农民，早就没干活了，哪来这么多钱。今天我要把这些钱分给你们，该谁的就给谁。”
　　 “金兰，我和你妈在你家住了十年，哥哥给的八万元生活费我还给你。为这事你们夫妻闹矛盾，是我的责任。其实，建平是个好女婿，要是难说话的早就把我们赶出门了。”
　　 “爹，您这样说就折煞小婿了。哪要八万那么多，给一半就行，我们也有一份赡养的义务嘛。”
　　 “剩下的就算是我给金兰的嫁妆。金兰是最孝顺的女儿，我利用你的孝心，要了你不少钱，可你出嫁的时候，我连一分钱的嫁妆都没冇给你。我真是一个毫毛不拔的混蛋爹呀！”父亲老泪纵横，捶打着自己的头。
　　 “秋兰、冬兰，爹爹对不住你们！冇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那时并不是冇钱，却舍不得花钱供你们读书。后来你们出嫁，我收了你们婆家的礼金，却冇给你们一分钱的嫁妆。两位女婿虽然也是农民，却比我这个老农出息得多，知礼得多，一直对我不薄。剩下的八万存款，你们各得一半，就算是老父对你们的补偿。”
　　 最后，父亲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裹，把脸转向青岚，“青岚，你嫁到我老陶家，委屈你了。正如金宝所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都怪我老脑筋，把自己当做旧时代的大家长，伤害了彼此之间的和气。我知道，你和金宝现在不缺钱，这里有两万现金，是我做门卫时攒下的，本来想给你买个镯子留作纪念，可我买的不一定中你的意，还是你自己去买吧。”说完就把包裹递给青岚。
　　 青岚连忙用两只手挡住，“爹，过去的事就不再提它了，只要今后一家人和和美美，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些钱还是您老自己留着吧。”
　　 “我不需要钱，吃的、穿的、用的，你们都为我准备得好好的。这笔钱你必须收下，这是我的心意。你如果不收，就是不肯原谅我。”
　　 三个妹妹妹夫都说：“嫂子，你就收下吧。爹娘都是你跟哥哥赡养，你不收，我们哪好意思收啊！”青岚只好用双手捧住了那个包裹。
　　 眼泪顺着父亲苍老的脸颊恣意流淌，但他又分明在笑。我走过去想要握住他的双手，没想到他将右手高高举起，拿着刚刚收到的四个红包，大声说：“你们看，我这还有钱呢，留着明年给孩子们发红包。”
　　 “爷爷万岁！”
　　 “外公万岁！”
　　 孩子们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