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杭城被这个消息击碎了心，一颗颗生活在天堂里的心被击碎，就是西湖的水。
　　 夜深了，爱婴医院静里亮着灯，静静的走廊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哭声，或者一二个人走过留下的脚步声。这样的声音响过后，会更静。
　　 李娟的脚步声就更静了，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走向护士长的办公室。
　　 护士长趴在桌子上迷糊，她这些天都要加班，李娟的事闹的，现在医院可是难得清静了。趴在桌子上迷糊打盹的还有二个护士，略微胖一些的那个还发出了呼噜声。李娟走到护士长的身边，推了推她。护士长醒了。说是醒了，其实护士长没有完全清醒，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是几床呀？怎么啦？
　　 李娟说，护士长，是我。
　　 护士长揉清了眼睛，睁开又看了看李娟。呀，这一看把护士长吓一跳。她生气地对李娟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娟说，护士长，是我错了，我想要回我的孩子。
　　 护士长说，你们不是说好了吗，钱你也收了。
　　 李娟说，护士长，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钱我不要了。
　　 护士长说，你看你，孩子已经让人给抱走了，你又说钱不要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李娟说，护士长，你会有办法的，你会有办法的。你帮我找回我的孩子吧。求你了。
　　 二人几句话把那二个护士吵醒了。好像是她们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似的。一个对李娟说，是呀，孩子一让人抱走，怎么能找得回来。人家都是花了钱的，他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孩子是抱养的。
　　 李娟说，是我糊涂，我不要钱了，我把钱还给他们，我只想要回我的孩子。
　　 那个胖护士说，什么不要钱，我看就是钱少了，后悔了。
　　 李娟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的孩子。
　　 那个胖姑娘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们护士长可是个好人，她可是担了风险答应你的事的，她落个什么好呀，你不要把她的好意当成驴肝肺。
　　 李娟有些语无伦次了，她一再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护士长说，你们不是自己谈的吗，你也有她的地址，你自己找她去呀！
　　 李娟说，我去找过了，没有找到地址上这个地方。
　　 护士长说，这就难办了。
　　 李娟说，护士长，她的媳妇不是在住在你们医院里生孩子吗？
　　 护士长说，谁说的？
　　 李娟说，她自己说的。
　　 护士长说，不可能，她来我们医院是为了专门找你们这样的人的小孩子的。
　　 李娟一听护士长的话，吓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护士长看着李娟的样子说，这样吧，我帮你找找，她也不太可能为了你一个孩子就不来我们医院，你也真是的，当时不考虑清楚。不过，能不能找得回来就难说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能想到你还会来要还孩子呢！
　　 李娟就哭了。她觉得护士长的话不可靠，护士长的话一不可靠，她的孩子就不可能找回来了。李娟先是哭得轻轻的，哭着哭着，声音就大起来了。夜是多么的安静。这样的夜哪能是用来给李娟哭的呢，经不起哭闹的。她这一哭，声音像水一样流向走廊里，一下子盛满了，然后，沿着楼梯，窗户，醒着，或是睡着的人的耳朵里，流去，还渗进墙体里。这哭声音的水流太大了，一下子，它又从楼底下满了上来，淹过了李娟她们，李娟的哭泣声还在流着，她埋在了自己的哭声里，她就好像是一眼泉水孔，汩汩地冒着，不管不顾。
　　 李娟这一哭，护士长就不高兴了，她对李娟说，你哭什么哭，这是产房，你知道这里现在睡着多少孩子吗？他们的家长一不高兴，还不来揍你。
　　 李娟就不哭了。李娟抹了抹眼泪，看了看她们三人，狠狠瞪着看的。看完，扭头就走了。
　　 一个护士胆子小些，她被李娟的眼神看得心里怪怪的。李娟一走出门口，她就对护士长说，护士长，她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吧。
　　 那个胖护士说，一个乡巴佬，能弄出什么乱子来。
　　 护士长却不说话，没理她们的话茬，她有些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五
　　 听完李娟讲述的一切后，屈文然对张群说，张群，这是一个阴谋。
　　 屈文然说的阴谋是什么呢？买卖婴儿。以一个新闻工作者的阅历，她早就听说过医院买卖婴儿的事，李娟是赶上了，而李娟赶上的可能是人类新的二千年第一个绝无仅有的阴谋。
　　 这确实是一个阴谋，主谋者与群谋者都数不胜数。
　　 弃婴！这只是二个冷冰冰的字眼，这二个字的背后却永远会有数不胜数的故事，这二个字的背后还有一个大家不怎么知道的内幕，就是真正有价值的孩子不会成为弃婴。什么价值？护士长就是物价员。或者说护士长是一位收垃圾的，她收购特殊的垃圾——弃婴。当然，护士长只是她医院里的垃圾收购员，她会在婴儿出生的第一时间，或者是在婴儿要出生前的第一时间，凭丰富的职业敏感判别出哪个婴儿可能会被遗弃。这样呢，她就会非常认真地关注这个孩子父母的一切，当然还有婴儿的一切。
　　 护士长对弃婴用这份心做什么呢？我们就可以这样理解，拾垃圾的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售，可以来钱。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拾垃圾的人，其实还是在做好事，当然，贪钱者用拾垃圾的名义去偷天换日者除外。护士长她们这样做也一样，这会让一个无辜的婴儿重新得到爱，我们也无需过多地去指责她们这样做。你看她们是做得多么认真，据说，还产销一条龙的了呢，拿弃婴，找主顾，收钱，分钱，各个环节有各路人马，绝不会让一个弃婴儿成为真正的弃儿。
　　 护士长就是护士长吗，不可能事必躬亲地去做这样的买卖，她们需要帮手。那个跟护士长一起来看李娟与李娟的孩子的女人就是护士长的帮手。这样的帮手听说每个医院都有，好像是，这样的帮手能力也有大小，诚信也有高下，能得到护士长青睐的也并不多。这个女人是个角色，护士长颇为放心。
　　 护士长判定李娟的世纪婴儿可能有心为弃婴时，她几乎兴奋得疯狂了，她把那个女人叫来时，再三地嘱咐这是一件大事，一定要办好，办成。
　　 那个女人在夜里来到李娟的床前，跟她拉家长，跟她谈她的孩子，跟她说自己悲惨的过去。好像是关心她，也责怪她那么不小心。说现在的男人那有什么好东西，还不是沾了便宜就逃三走四的。
　　 突然地，李娟她下了床，抱起孩子就要走。那个女人说，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可别乱动，做月子的人乱动是要得病的，得了月子里的病可是会落下终身的病根。再说了，你这样走能走得了吗？医院会让你走吗？
　　 李娟就愣住了。
　　 那个女人说，姑娘，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呀！说出来大姐说不定可以帮你。
　　 李娟看着那个女人不说话。
　　 那个女人说，姑娘，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呀？
　　 李娟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那个女人说，我就在301七床，我的媳妇也生了个儿子，哎，我的媳妇可没有你那么有本事，生了个世纪婴儿。我是看你太可怜，一个姑娘家生了个孩子天天哭。不是有伤心的事在心里，哪能哭呢！我再看不得这样的哭，一直想过来劝劝你，可是我的媳妇不愿意让我管闲事。
　　 这时护士长突然进来了，她厉声地对那个女人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出去，你这也太胆子大了。看着李娟抱着孩子，护士长又说，你是这干什么？
　　 那个女人说，她想出院。
　　 护士长说，出院，开玩笑，你刚生产能随便动吗？我怎么向你的家属交待。
　　 李娟说，这儿我没有家属，这是我自己的事。
　　 护士长说，你自己的事？那送你来医院的一男一女是谁？
　　 李娟说，我在他们家做事。
　　 护士长说，这么说更不行了，你的医药费都是他们交的，明天又要交了，你走了，我向谁要去，你自己能交吗？你自己能交的话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也管不着了。
　　 李娟说，我没钱。
　　 护士长说，没钱？没钱你还想走。你这事还复杂了呢，我明天得向院长汇报一下，虽说你生了个世纪婴儿，现在全杭州出名了，可是，医药费还是不能少的。没钱的话，你就是再生几个世纪婴儿也走不了。
　　 李娟这几天只知道哭了，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医药费事，被护士长一说，立刻傻了眼了。是呀，她身上总共只有三百元钱，肯定不够，没钱怎么交医药费，不交医药费怎么走得了呢！李娟对张峰说过，她有几个小姐妹在杭州她才过来的，可是，这根本是骗张峰的，她就是想张峰了，她才过来的。或者是说，其实在她心里埋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现在，她被这个秘密困住了。
　　 护士长好像看出了李娟的心思，她说，没钱是吧？没钱生什么孩子呀！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连孩子也跟着遭罪。
　　 那个女人说，护士长你少说几句，人家还是个姑娘，听了会受不了的。
　　 护士长说，现在知道会受不了了，早干嘛的。
　　 那个女人突然对护士长说，你也是个女人，你说这样的话不怕遭天打吗！
　　 护士长没想到这个女人敢这样对她说话，气得怒气冲冲地说，女人，我是女人，可是不是这样不要脸的女人，谁知道这是个什么野种呢。护士长说这话是头转向了李娟，我看你怎么办？你总不至于卖了自己的孩子才能走出医院的大门吧？
　　 护士长怒气冲冲地走了。
　　 李娟变了一只傻婆鸡娘一样，眼睛都直了。
　　 那个女人说，什么东西，还是护士长呢，一点教养也没有。不过，姑娘呀，我也真不知道你怎么办才好呀，没有钱，是真的走不出医院大门的。哎，我就是没钱呀，要是我有钱，我真想替你交了，做件好事，到阎王那儿去报到时也好找个好地方享享福。
　　 李娟的表情实在是吓人呀，脸色发白，又发青，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在旁边婴儿车里睡得香香的儿子。突然，她发疯似地抱起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女人很有耐心，她看着李娟嚎啕大哭倒不劝了。等李娟哭得差不多了，那个女人说，姑娘，你找不到这个孩子的爹吧？
　　 李娟情不自禁地点了几下头。
　　 那个女人说，姑娘，你年纪那么年轻，带着个没爹的孩子可是个累赘呀！要不我给你找个人家？
　　 李娟突然惊觉起来，她抱住了儿子。那个妇人笑了起来说，姑娘，我又不会抢你的孩子，我是想着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实话对你说吧，我是这个医院的常客，就是替给你这样的人解决难道。
　　 李娟说，我有什么难题，你又怎么知道？
　　 那个女人还是笑笑，说你的难题有你自己说吗？现在医院里谁不知道你这孩子是个野孩子。我是专门替不会生养的人家找孩子的，手里就有一个主顾，男人是一个律师，女人是大学里的教授，多好的人家，你儿子过去一定享福。
　　 李娟突然说，好，我就把儿子送给你了。
　　 那个女人好像没有听清李娟的话，说我不是白要的，我要了你的孩子，会给你钱的。那个顾主答应给五千现金，医院的医药费你也不用管了。不过，你永远不能再见这个孩子。李娟的心突然空了一下。也就是空了一下，她又狠起心来。我要见他干吗？不见就不见。
　　 在结账时，护士长连正眼看也不看李娟，又好像是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了，她只是硬邦邦地对李娟说，你的决定要由你自己全部负责，不关医院的事。
　　 六
　　 屈文然对李娟说，李娟你就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别去，等大姐替你去讨回公道，我就不相信，我会拿这些无耻到如此地步的人没有办法。
　　 屈文然太愤慨了，屈文然的愤怒还因为是，李娟说，大姐，求你要回我的孩子吧，那可是张峰的孩子呀。
　　 屈文然大吃一惊，问李娟，李娟，你说的是真的。
　　 李娟说，是真的。
　　 张群也问，李娟，你不能因为救孩子心切，瞎说呀，不管是谁的孩子，我们都要想办法找的，但你不能瞎说。
　　 李娟说，大哥大姐，我到张峰家去，就是为了想把孩子生在家里。
　　 屈文然问，张峰知道吗？
　　 李娟说，不知道。
　　 张群说，是张峰的孩子怎么张峰会不知道呢？
　　 李娟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这是张峰的孩子，等张峰回来，我会说清楚的。
　　 然后，又哭了。
　　 张群夫妇就不问了，他们知道，再问李娟也不会说了。只是，李娟的话让张群夫妇更加愤怒不已，不，不是愤怒，是愤恨。从心底来说，张峰夫妇对李娟这个姑娘还是很疼爱的，看看她这几天待在他们家的表现就知道，这是一个好姑娘。
　　 屈文然虽然很愤怒，可是屈文然是冷静的，她知道去医院大吵大闹无济于事，她以一个新闻工作的职业思维认真地思考着如何去取证，她把这件事情所有难点几乎都考虑过了，甚至于早上起来后仍然觉得没有准备足够，又在家里认真的准备方案，觉得思路与方法基本可行了，她才出门。
　　 然而，大出屈文然意料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复杂，因为屈文然认为的阴谋其实在医院里是一种惯例一样的存在，而且是，这样的事情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了，它似乎就是合情合理的了，甚至于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就李娟这样一个外地女子，有谁把她放在眼里过呢。屈文然想得过于复杂了，她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把对方当成很狡诈的采访对象了，人家压根儿没有想到过李娟有屈文然这样一座靠山。是呀，有谁知道李娟做工的那家主人居然是电视台的呢，而且成了她的弟媳妇，要为她讨回公道。一个安徽来的乡巴佬只是来为杭城增添了传奇的女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