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记前生(小说)
她上了大学,留了城,住在花园小区。现在的她在省城的一家电视台工作,是一位成熟理性的风云人物。丈夫是参加工作后谈的对象,在一家私立中学任教。她微胖,而且有了小肚腩。这有什么?现在,儿子都五岁了。这是岁月的功劳。她在乡下给父亲翻修了座二层的小洋房,供他老人家颐养天年。一切看似美好,只是时常,她总会从睡梦中惊醒。
林浩,林浩,她总是轻唤着这个名字。
当丈夫不止一次地询问她林浩到底是谁时,她只字不提,总是沉默。
是啊,纵岁月如白驹已过,又怎么能够忘记殆尽?
那一年,当林浩三拳两脚将家明打翻在地的时候,不甘吃亏的家明“嗖”地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情急之下,已经红了眼的林浩一把夺过,握着匕首,照直朝家明刺去……
听说,家明虽然捡了条命回来,可是林浩,却被警车带走。那一天,他刚刚十九岁。
最后,林浩被判刑五年!
得知真相的父亲跪在她的膝下,抱住她放声大哭,乞求她一定要振作起来,重返校园好好复读,而她,捶打着自己的头,几欲疯狂。她对着父亲三天三夜,不洗不漱,沉堕冷漠,任怎么劝,流泪拒绝。这个中年男子束手无策,整张脸颓唐失色,所有的绝望都写在脸上。他瞬间老了!
自己闯下的祸必须自己承担,她对自己不可饶恕。
收到来自省城监狱的信件时,她一口气读完,涕泪长流。
林浩说,可可,如果你还认定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亲人,那么请兑付承诺——好好复读,考大学。可可,如果你想燃烧,那么请做火,做一把火,即使火把倒了,他的头依然高昂。我和你一样,等待火焰。
她在父亲的守护下,收拾了行囊,迫不及待地逃离。复读的生涯里,她断绝一切往来,对人更加淡漠,只是疯狂的学习。对于身边的飞短流长,她懒得介意。她逼迫自己回到枯燥的课本中去。她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成功。
如愿以偿,她考上了省城的传媒大学。大学四年里,她独来独往,情感经历一片空白。同宿舍的同学猜测她生理或者心理是否有缺陷,对她充满好奇。她置若罔闻地泡在图书馆里,对周边的趣闻或喧哗没有任何兴趣。少年时,她没有控制好自己内心的爱欲,放任成错,所以今天,她压抑的经受着灵魂的鞭打。
大三时,她正视历史,寻到了关押林浩的监狱,那里的干部说,因为表现良好,林浩在三个月前已提前释放。她在内心欣喜的同时,怅然若失。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他一走千里,南下广东。
再后来,他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当这个夏天,当年中学的同学准备聚会时,有同学跟她说了林浩的地址,一刹那,她的心止不住狂跳。她迫切的想要见到他。
她开着车,沿着熟悉的渭河畔边一路前行,曲里拐弯间,厚厚的蹚土泛起浓烟滚滚,不一会儿,原本蹭亮的小轿车上便覆了厚厚的一层尘。
昔日荒凉的渭河岸边,一望无际的绿野映入眼睑,曾经的芦苇荡已铺上了绿色的地毯。一方一方的瓜果园子生机勃勃,西瓜,黄瓜,毛豆,西红柿,葡萄,香瓜,一个个尤如田间精灵,从绿衣裳里露出毛绒绒的半张脸。
她下车,火辣的阳光倾泄而下,打在背上火烧火燎的。园里的抽水泵正在呼呼地运转,清亮的泉水哗哗,艳阳下,一个戴着草帽的男子赤脚,躬身,正陷在泥浆中,一锨一锨地疏导着水流。她撩着裙摆,沿着田间的小道,轻盈的身姿小心行走,脸上的汗珠似血管里奔涌而出的血。
她和他,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将她迎在葡萄架下。他黑了,壮了,皮肤黝黑光亮,脸上呈现着沧桑的古铜色,半挽的裤管泥星点点,与当年那个白净的翩跹少年判若两人。只是眉宇间,依稀有少年当年的影子。
他是那个当年给她吹《滚滚红尘》与《梦醒十分》的少年。他是那个当年与她同宿一室的少年。他是那个当年拥抱着她陪他一起堕胎的少年。他是那个当年为她陷牢狱之灾的少年。
似是故人归,滚滚珠泪落。
她挥着包抡向他的头:“林浩,林浩,这些年你都死哪里去了,死哪里去了?”
林浩的嘴里叼着烟,眼睛不停的将她打量,他嘿嘿地笑着,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说:“可可,我本是要联系你的,后来知道你上了大学,留城了,谈恋爱了,结婚了,我想我不能靠近你。人生的聚聚散散,是太过平常的事情。我对回忆敬畏,青春,它从不曾消失。”
望着他谢了顶的头,还有那被烟熏染得发黄的手指,可可红着眼,拼命地点头。
岁月啊,今非昔比,他和她,都不可遏制的苍老。
“自从监狱出来后,我便去了广东,这一去,就是八年。因为怀恋,重新归来。那时的我厌倦了城市生活,对故乡重新萌发了少年时的眷恋和热爱。当然,我带着我的妻,一个湖南的女子。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子,她是我打工生涯最大的收获。她将我从桀傲不驯打磨得坚韧沉着,并不顾一切地追随我,支持我。你知道吗,可可,我的妻也曾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可是现在,谁会想到,当年连一罐水都拎不起的小女子,现在会像少林寺里的武僧一样,振着双臂,拎两大桶水,键步如飞地穿梭在园子里。我对她的感恩没有人能够体会。我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我。有时候,感情和婚姻不可一概而论。”林浩微笑。
“哦?她在哪里?”她直视林浩。
“老婆,出来了,去摘几个香瓜来,我要招呼客人。”他站起身,回头,朝旁边那间简陋的砖房大声嚷着。
当那个皮肤黝黑早生华发的妇人将新鲜的瓜果摆上桌面时,她背过身,哭了。
可可,我一定会让你吃上我亲手种植的新鲜瓜果。依稀间,她的耳畔响起少年的话。
林浩说,在这片渭河滩下的边远地带,我承包了上百亩地,这是一片广阔沙地,也是一片圣洁之地。春天的时候,野花遍地,蝴蝶翩跹,河水哗哗,空气干净而清新。淡淡的湿潮中,植物的清香扑鼻而来。我很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仿佛与人间没有关联。只有等到瓜果成熟的季节,才会有客商开着卡车来,带来烟火的气息。平常时,这里与世隔绝,讯息难通。
他轻吐一口烟圈,继续说道,我与这片土地签了十八载的契约。起初,那种苦与累让我想到放弃,可是现在,我会坚定地说不。这片土地,它承载着我少年时的梦想,滴洒着我摔了八瓣的汗珠。我舍不得。
也好,昔日的花黄,一拂已是烟云。此生花已开尽。擦身而过。隔岸两望。就让梦里的碎片,簌簌碎落。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该是走的时候了。保重。春闺梦里的那人,他一切安好。她的唇角浮着淡淡的笑。
刚一起身,她突然听到林浩的妻在大声地喊:“可可,可可。”
她悚然回头,看到一个欢快的小女孩应着声,燕子一样,从屋子里飞了出来。
“林小可,我女儿,怎么样?”林浩微笑。
“女儿?”
“人类这动物,无论快乐或忧伤,总会让记忆铭生,是不是?”
她挥着拳擂着他结实的胸,内心欲狂:“林浩,林浩!它生它世里,我要你在渭河岸边等我!”
她拧过脸,潸潸然,泪流成河。
2013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