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拾贝】暖(短篇小说) ——与素馨同题
许久,我才说,我妈妈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嫁到外地了?
不,她死了。她跳楼自杀了。
空气凝结,死一般的沉寂,期间又夹杂了许多悲情的气息。我和那个母亲心里的辰辰面对面沉默、伤怀,为同一个人。
她为什么跳楼?你爸爸呢,那个什么局长的儿子?
不要胡说,我没有爸爸。十四岁的年纪,说出那么狠的话,但他一直在听,我从他的表情里没有看到一丝责怪,只有疼惜。
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就让我有了温暖的感觉。
我把一沓母亲的日记递给他,他翻出其中一张用颤抖的声音念起来。
一九九零年五月六日多云
最近我老是感觉食欲不振,偶尔吃点东西总有想吐的感觉。终于鼓起勇气去医院做了检查,一直担忧的那个问题得到了证实——我怀孕了,化验单上的“阳性”两个字是那么刺眼。
我立刻想到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无论如何我是舍不得杀死的,听医生解说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腹中正孕育着的小生命,他正真实地动着。
那个畜生,仰仗着父母是什么官儿狗仗人势,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知道我不喜欢他,但是,我又哪里料到,卑劣的他竟然在饭桌上趁我不注意在我的饮料中下了药。结果……
辰辰,辰辰,你在哪里?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读不下去了,转眼望向我,走过来,将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八』
与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十四岁的我变得比同龄人乖巧懂事,在他忙碌时,我总是上前帮他拿这个取那个,他总是笑眯眯地说:哎,梁微岚,你用不着那么殷勤,我又不会抛弃你。说着刮刮我的鼻子,有时他正在厨房和面,会把干面粉弄得我满脸都是。
当他兴致极好的时候,会唱一首苏联老歌:
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轻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吹乱了青年钳工和锻工的头发,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
他对我迁就、容忍、宠溺,恍惚间,我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孩子,撒娇、恶作剧、小脾气。看我情绪极佳时,他会抚摸着我的头发顽话让我喊他爸爸。
那时,我会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爸爸爸爸的一直喊,直到哈出的气把他弄烦躁了才肯罢休。
离开母亲后兀自搬来与他生活,我的性格开朗了许多,从此不再担心没有人开家长会,不再担心同学过生日时没人给钱买礼物,不再担心别人会叫我野孩子。抛却一切阴霾和暗淡,我觉得我的生活丰富而多彩,恣意而快乐。这一切都来自于叫做顾辰西的这个男人——母亲的初恋情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我已经高中毕业,考取了同城的一所大学。他说:你必须在这座城市上大学,我不放心,你已经失去妈妈了,我不想你一个人离家那么远,不想让你在异地他乡孤单地度过四年。
他说这些时,我内心的温热次第蔓延,直至两行清泪涌出眼眶。
我活泼好动,高中时就收到许多男孩儿的情书,每次看到纸条上的名字,我都会默默地拿他做对比。那么幼稚那么青涩,对比一番后会把那些所谓的情书扔到垃圾桶,每一段故事几乎都以那样的方式结束。
蔚蓝的天空,碧绿的原野,微风习习,蝶飞蜂舞,我一直奔跑,后面追着一个人,我的笑声飘散在半空中,他追上我时,从后背拥着我,缓缓抱我入怀,当他的唇压上我的时,梦在那一刻醒了。
漆黑的夜,满身的汗,每次做那个梦,醒来后,我都会坐起身,望着窗外,一直到天亮。
我知道不可以,于是我一直克制自己,尽量不与他过于长时间地接触。而他,似乎也像是变了,飘忽的眼神,阴晴不定的情绪,变得诡异,变得让我琢磨不透。
『九』
莫肖肖重新出现在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西装革履,干练的发型,远远地看着我微笑,当他递给我一束蓝色妖姬的时候动作是那么优雅。
你,怎么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我们在街边的木凳上坐下来。
我觉得读书没意思,就去我姑父的公司提前锻炼了。早进入社会,早总结经验嘛。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看我不说话,他又接着道:哦,我是来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的。说着他望着遥远的天边,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我不想揭穿。
恭喜啊,新娘一定很漂亮吧。
是啊,漂亮,还是富家千金呢。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说着我朝他胸口一拳。
这结婚啊,和谁结还不是一样啊,谁让她是我姑父合作商的女儿呢?
寻得他预定酒店的详细地址,我找了借口匆匆打发他离开了。尽管知道自己的心情,可当他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告知我时,我陷入深深的沉默。
人啊,都有贪婪,都有欲望。当大街上看到一件东西白白躺在那里时,告诫自己那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占有。可是当别人捡了去的时候,却觉得为自己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莫肖肖结婚我没有去,只托要好的同学捎了一份礼。
就在他结婚的那天晚上,顾辰西正好去省城进修去了,没有回来。
我把自己灌得烂醉,一个人坐在地上,趴在沙发沿上哭了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半夜醒来时我渴得要命,去厨房灌了一大口凉水,清醒了,清醒后的我了无睡意,不知不觉中潜入顾辰西的房间,仿佛有某种神秘的东西牵引着我,说不清道不明,直到在一个没上锁的抽屉里看到他的日记,我……
二零零四年四月三十日小雨
今夜,注定的,我会失眠。尤其是看到那双眼睛,我想到了你,以及与你并肩走在校园的那些日月。小然,你告诉我,她是不是你派来的,知道你这辈子不能与我共度一生,所以她来顶替你,是这样吗?
小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我已经沦陷。
惜君,惜君。你告诉自己要珍惜,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着她那么苦,而我,也一直拒绝亲友安排的相亲,一直拒绝同学朋友聚会中的相遇,一直拒绝女教师投来暧昧的眼神。我始终觉得,这辈子,我们情未尽,还会再相遇,所以一直留有一方空间给你。
呜呼,吾爱,如今你已离我远去。大悲,我哭死。
二零零六年七月八日晴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读到这里时,我又大哭啊小然,我能为你争取什么?
眼泪溢出来时,却发现她在小阳台上用力地揉搓着我的白衬衫。有那么一刻,我把她错当成了你,我真想起身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可是我极力克制自己,昂起头,致使眼泪不流出来。
她洗完衣服,摆了摆手,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说:爸爸,我想吃那家的锅贴,你带我去,每次路过的时候都闻着很香呢。
于是我放下书卷,穿了鞋子,陪她吃去。她的吃相很像你,我没有一直盯着看,一直避免与她的目光对接。小然,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二零零七年三月四日晴
今天是周末,阳光很好。我与同事打完羽毛球后,让我的女同事饶羽姗帮我个忙,顺道把她带回了我家。进门就介绍说:羽姗,我的女朋友,照片你见过的,快叫阿姨。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打翻了她煮的饺子,离家出走。
我知道我的演技差劲极了,羽姗离去时,我没有说挽留的话。那一夜,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等她到天亮,那一夜,我整整抽了三包烟。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做,我不该那样伤害她,她还是个孩子。
『十』
为什么,顾辰西,你为什么骗我?我知道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你的什么女朋友,你赶我走好了。哦,不用赶,我自己走,我走了以后就不妨碍你什么了……
当他进修回来,还没来得及脱掉鞋子,就迎面听到我的大喊大叫。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
他刚要问,这是为……后面的字还没有吐出来,却突然压低了声音。转而又大喊——你为什么偷看我的日记,你卑鄙,你……
我就卑鄙怎么了,我就卑鄙!你不是男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你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没有我勇敢,你简直太猥琐了,我看不起你……
我继续大喊着,冲进自己房间从衣柜上面抱下来我的旅行箱,开始收拾东西。衣服、药物、卫生巾、白色的鞋带……
当我将那串钥匙放到茶几上,拖着拉杆箱往门外走去时,他冲上来抱住了我:别走,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别走,我求你。
他的哭声掩盖了我的哭声,我丢开行李,缓缓地坐下去,他顺着我坐下来,一直安静地抱着我,直到我们彼此的情绪渐渐平息。
你洗澡吧,而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压低嗓音温柔地说。
再说,明天你要上班了,即将面对新的环境,新的人生,你该早起准备准备。
听着他说的话,我听话地走进浴室,认真地冲洗,鬼使神差地,从浴室出来时我穿上他的白衬衣,内里没穿任何东西。
我故意挺起高耸的胸脯,路过他虚掩的门口,用手抚了抚洒了香水的头发,朝另一个房间走去。当我刚走到床边要躺下时,有种久违的感觉瞬间袭来,熟悉的气息,烟草的味道。
那一夜,我和他缠绵到天亮。
痛苦。纠结。舆论。婚姻。我陷入深刻的苦痛,无法自拔。
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一直担忧他的不娶,再惆怅再惦记再紧逼也不会答应户口本上写着的养女做他的妻子,他和我,整整相差了二十来岁,他念着的,或许并非我。我胡乱猜想着。
我很想念惜君,如果她在,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如果她在,她一定会帮我出主意,尽管她对我那么凶那么严厉,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我的就是她。
日子没走过多少,冬来了。
感觉自己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的一篇日记,我越想越怕,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逃离。
我骗顾辰西,公司为我们员工安排了宿舍,不用收费的,但我不会搬走家里的东西,周末我还会回来,我依然会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
几经思索,我和两位要好的女同事合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有暖气的那种,冬天不会过于寒冷。顾辰西把我送到出租屋的时候,我的同事附和着说,我们公司的福利越来越好了。
『十一』
一天,我始料未及的是接到莫肖肖的电话,他约我去喝茶。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与之前那次见到的他相比,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如果说上次见到的是公司副总,那么这次看到的就是社会最底层的民工,表情冷漠,面目黯然。
还没走到茶馆,他在途中对我说:我离婚了,她爱上了别人,比我更有背景,更帅气。
那一刻,我感到内心隐疼。沉默,沉默,无端的沉默。
他接着道:不要为难,我已经向你表白过无数次,当初,你都没答应我,现在我不抱任何希望了。打扰你了,我走了,你要保重。
说完他转身朝前走去,我一时慌了神,那一瞬,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莫肖肖,你给我站住,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他果真停下了脚步。
我走至他面前停了下来,一时无话,实际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良久,我说:莫肖肖,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啊,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想跟你走,你带我远走高飞。
什么?是真的吗?说着他过来拥抱我,紧紧的。那是除了第一次相遇那个晚上之后他给我的第一个拥抱,我没有躲闪。
我想,我只需要一份安宁,一种贴心的暖。
只是,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有了他的孩子,你还愿意吗?在他的怀里,我问。
他轻轻地松开了我,向后退了一步。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我走了两分钟之后,他在我身后喊:梁微岚,我愿意,我愿意。你站住,我愿意,我愿意照顾你和孩子,一辈子。
我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闭上眼睛,等待他的怀抱。
梁微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看着灯光下他狡黠的样子,我伸出了我的小拇指。
春天来了,我的体重开始增加,开始显怀的时候,我决定搬走。
莫肖肖说,我们的婚礼一定要趁早举行,他带我去面见他的父母时,明确告知他的父母,我们已经将生米煮成熟饭。
婚礼很顺利。我们在郊外租了一套小院子,莫肖肖说,那里空气质量好,有利于我养胎。
从顾辰西的单身公寓搬出来的时候,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待他,我看着那所我居住了八年多的房子,泪如泉涌。
莫肖肖拉着我的胳膊一直往前走,我没有回头,我始终觉得前面的明亮和温暖要更加具体,更加明晰。
冰冻完全融化后,南方的燕子也飞回来了,轻风拂新柳,花开映清池。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
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莫肖肖吟诵着诗句的时候,不忘递给我一个红艳艳的樱桃。
四月的季节,美得让人沉浸,我想,这就是我要的幸福。平淡,安静,温暖。
完婚后,他明显地精神多了,一改第一次婚姻失败受打击的颓废样子,重新在他姑父的公司担起了重任。用他的话说,他给他的女儿挣奶粉钱。
我会取笑他说:切,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个女儿呢?
他会说:肯定是女儿,女儿要像你,聪慧、漂亮。
『十二』
夜色深处,夕颜散发出阵阵清香。
莫肖肖,你快来看,这花只开一个晚上,不要错过了哦。
不会的,美丽的花都开在心里,清香弥漫。
是啊,美丽的花都开在心里。我相信。
结构安排得很巧妙,穿花插柳般,吸引着我一口气读完。
我表示,不喜欢平铺直叙的我,对这个小说严重欣赏。
然后,更加让我觉得惊奇的是,我也写过一个类似的小说,名字也是叫《暖》哦。
不得不感喟咱之间的缘分呐。艾玛,这是心有灵犀的节奏么?
不过我的那个小说写得那叫一个烂,跟小娴亲的这个,是没法比。
哎,表示森森自卑中,表拉我……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单亲女孩心中的孤独和荒凉,以及在今后的人生中,遇到一点点温暖就及其渴望抓住的那份不顾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总感觉怀疑自己是爸妈捡来的。
因为我是老大,很多时候跟弟弟妹妹犯了相同的错误,他们都只是骂我,就算是也骂弟弟妹妹,但是骂我也是骂得比较凶。
于是我就老感觉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
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不是捡来的,但是小时候时常冒出来的那么点小心思,以及伴随着出现的那些被遗弃的孤独感,却是没办法忘记了。
于是就会对一些类似的情感很感兴趣。
或许也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吧,看到故事里被遗弃的孩子身上的孤独和悲凉,多少有了些许的心理安慰。
我的阴暗心理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呢,小娴亲的这个小说,我是深深喜欢,特别喜欢,极为喜欢啊。
然后再鄙视一下我自己,好好的一个故事,就这么被我糟蹋了。
泪奔,遁走……
我们一起学习。
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内心却有着最为深刻的情感流动。放下一切轰轰烈烈的爱恨纠缠之后,收获的是一份平静和安宁,就像这如水的时间,在俗世烟尘里安于平淡。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温暖。放下了曾经最为刻骨的感情,把一切都变成回忆,才真正走入内心的安宁。
也许这段感情并不惊天动地,但足以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恒久。
有小娴的情思,有你甘于平凡,为一切小温馨而感动的满足。其实幸福大抵只在于是否满足吧。得与失之间,重要的往往只是衡量的方式。能够放下,能够接受与包容,大抵就是这俗世最真实的温暖了。
构思这个小说,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去菜场买菜,一路上听着一首伤感的歌,回来的时候,发现小说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写出来之后,虽然跟最初的不大相同。可是,我还是喜欢的。这种打散重组是我新的尝试。
我的一位友人提意见要我修改结尾。我觉得也是。
先放几天,等我选个合适的时间,再完善一下。
每写出一篇作品,我的愉悦,只有自知。额,新的启程,加油,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