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成聊斋先生了，喜欢坐在家里听人讲故事。昨天下了一场久违的小雨，村里的老人们没事干，就到我家找我妈聊天来了。一天之内来了三个表姑姑，两个姑父，一个婶婶。我坐在房间里一边上网，一边听他们说话。反正就在我的房间外面。
　　 他们今天的话题说的是我们村那个奄奄一息的桂儿。我那两个姑姑都是刚看了她回来的。
　　 这个桂儿，今年都快七十岁了，按辈分我该叫她婶婶的。其实她也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也没和人争强好胜过，只是默默地在家做她的事。她的老公金强也是个挺老实的庄稼汉，一辈子都没怎么大声说过话，也不与人争执，就会在家忙农活。说他老实，他固执起来也会气死人，有时候他说人家拿了他家的东西，任你如何举证，辩白，他只是按他的逻辑推理。他说是就是，别人再怎么说也是没用。气得人家跪在地上赌咒都不行。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桂儿的婆婆人称甘奶奶，不知是姓甘还是名字中有个甘字。一个又瘦又小的慈祥老太，在我们的印象中她都没大声说过话，总是和声细语。我们小时候都在村口的水潭里洗衣服，那个水潭处在岩石上，是古人在岩石上开凿出来的。在别人洗完衣服后，甘奶奶再来，她的脚是三寸金莲，蹲着吃力，总是带一个蒲团放在岩石上，跪在蒲团上洗。我们就坐在桥上看她洗。
　　 甘奶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另过，老二从小过继给他叔叔，她和小儿子一家生活，就是桂儿他们。金强是个懦弱的人，与人交流也说不出话来，还是甘奶奶在当家。桂儿的大儿子叫龙龙，小时候非常顽皮，总是欺负人，常常打破小伙伴的头。他一犯错，甘奶奶就领着他到人家赔礼道歉，被打破头的孩子总能得到甘奶奶送去的鸡蛋。因为甘奶奶不断地认错，赔礼，甚至当着人家的面打龙龙，一般的人家也就算了。 甘奶奶虽然颠着小脚，但她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家里事忙完了，还要到村外的地里种菜种庄稼。由于她在村里年纪最大，在村里属于德高望重，一般的红白喜事都请她帮忙，她懂很多礼仪。她也是我们村里的最老的寿星，活了九十五岁。
　　 在甘奶奶八十岁之后，她在家的地位就不如从前了。以前她当家，后来龙龙长大了，龙龙当家。金强和桂儿就不服她了。以前甘奶奶说话，儿媳不敢回嘴，后来都敢骂她了。倒是龙龙一直尊重她。
　　 龙龙有个弟弟叫小云，是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也老好，老好的连父母都不待见。据说有次金强买了饼子回家，家里七个人，他只买六个。龙龙和两个妹妹都有，奶奶也有，小云放牛去了，就他没有。还是甘奶奶心疼他，把自己的份子留给了他；有时家里有好吃的菜，桂儿也不管小云砍柴或是放牛未归，只管吃他们的，还是甘奶奶用碗盛一些留着给小云。在小云二十三岁那年，他偶然用手去拉了一下一根作废的广播线，谁知那根线还有电，小云触电引发心脏病猝死。当时村里人都赶到他家去看,甘奶奶哭得肝肠寸断，而金强却在一旁破口大骂：“就是你个死老奶奶，老是不死，把我家小云的寿命活了去。”几个围观的人当场就说他：“金强，你说的什么屁话？你妈寿命长是她前世修来的！怎么是活了小云的？”他家近邻在背后说：“活着不当回事，死了还假惺惺地哭！还不是没人砍柴、没人放牛了?”
　　 据我的姑姑和婶婶们说，别看桂儿从来不和甘奶奶明吵，可她阴坏呢！虽然外人看起来她真老实，其实在家凶得很！有次，我婶婶从他家门口过，听见金强坐在那里拍大腿在骂甘奶奶：“你怎么还不死？是不是要成精？”甘奶奶在一旁气得流泪，而桂儿不但不阻止，却在一边哈哈大笑。以前桂儿从来不在外面说甘奶奶的不是，后来在河里洗衣服，总是说自己当年如何被甘奶奶管制，受了多少气，好像现在要报仇似的。
　　 某次婶婶在他家串门，他家饭桌上有烧好的鱼。甘奶奶端着饭去夹鱼，桂儿一筷子将鱼打了下去：“都没牙齿了，吃什么鱼？”甘奶奶端着饭碗，瘪着嘴在一旁生气地说：“你不得好死，以后我还要吃你的肉。”“我看了心里真难过，恨不得要说桂儿几句才好，吃一块鱼怎么了？可怜啊！人老了不能动就受这种气。甘奶奶以前再不好，总不会把桂儿的鱼也打下来吧？”我婶婶至今说起来还不平。
　　 本来龙龙在家的话，桂儿和金强不敢这样的。后来龙龙买了农用车开，常年不在家，他们就虐待甘奶奶。
　　 我姑姑说，有一次桂儿在家做饼子，甘奶奶到厨房去，伸手在锅里拿饼，桂儿一见，赶紧用锅盖连甘奶奶的手一起盖在锅里。将甘奶奶的手心手肘都烫起了泡，她举着手到姑姑家向姑姑哭诉，最后说：“姣，我是看不见了，你能看得见。我家桂儿不得好死，以后从肚里烂起，死个七天带八夜。”
　　 甘奶奶04年去世，她刚过世，桂儿就摔断了手。后来又得了甲状腺癌，治好后没几年，她又这里痛那里痛的。金强说是一个死去的邻居的魂缠住了桂儿，老是叫人来驱邪，买黄表纸烧。又到庙里烧香许愿，成了个虔诚的佛教徒，甚至在村口建了一座小庙来供观音菩萨。龙龙知道后骂了他一顿，叫老婆带桂儿到医院去查，又没查出什么病。一直到去年才查出来是子宫癌，今年春到医院动手术时，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就赶紧将创口缝上了，然后化疗，一头头发掉光了，成了秃瓢，人也瘦的脱了形。现在什么都不能吃，只是喝水，都七八天了，肚子里天天流难闻的水出来。
　　 “难道真是甘奶奶说的那样？从肚子里烂起？死七天带八夜？”三个老太婆凑在一起议论。“人啊！还是不要心肝太坏。甘奶奶年轻时多能干？要不是她，金强家有这个样子？她不能动了，就那么对她。”“是啊！什么事不好，说几句不要紧，不能连东西都不给她吃。人家说：老小老小，老人就像小孩似的，嘴馋呗！又吃不了多少。”“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点，暗地里可能还有许多事外人不晓得呢！”“我们这里得子宫癌的也有好几个，也不像她，拖这么多天都不死。”“坏事做多了有罪过啊！”“以前都说是荣（桂儿的邻居）找了她，怎么不想想是甘奶奶找了她呢？要是到甘奶奶坟上多烧点纸，可能还不要紧。”“她不得罪荣，怎么怀疑荣要找她？”“桂儿如今睡在床上，会不会想这些？”“她要会想，当初也不会做了。”
　　 就在下午五点多，桂儿终于咽气了。
　　 我在当老师时，我们这里也有一件这样的事。一个叫喜弟的女人得了子宫癌，她的弟弟是村里干部，带她到大医院做激光治疗，喜弟的病情得到控制。弟弟还借了二百元钱给她，她回家到处显摆弟弟有能力，对她好。可后来弟弟猝死了。她的侄儿向她索要那二百元时，她死活不承认，说只有二十元。后来喜弟和弟媳一家大吵了一场，从此断绝关系。我们都为她侄儿感到不平，因为我们都听喜弟说过借了二百元的，那时的二百元相当于现在的两千元呢！
　　 好像是90年，喜弟的病复发，一口气吊着老咽不下，都一个星期了。那天放学后，我在喜弟侄女的店里玩，喜弟的侄儿也在。说到她姑姑，侄女说：“没做好事的人，死起来才难死。”我说，也许是因为当年对你们有愧，才咽不下气，要不，你们去看一下她吧！他们姐弟俩不去，说提到姑姑就来气。我劝他们，都已经这样了，还气什么？姑姑就是这件事不对，以往难道就没一点好处？你们看一下，便是原谅她了，让她安心上路。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姑姑见到你们的爸爸，说了这件事，你爸爸也高兴！反正这件事是她有错，你们又没错，不如索性再高尚一次。姐弟俩听我这么一说，有点动心，弟弟说：“那你也去吧！陪我们一道。”我答应了，因为喜弟和我妈的关系不错。
　　 我们赶到时，喜弟一家很是意外，真是又惊又喜。她女儿赶紧伏在喜弟耳边：“妈妈，表弟来看你了。”姐弟俩上去喊着：“姑姑，姑姑。”我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这么可怕！原来丰满的圆脸瘦的只剩一张皮包在骨头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睛成了灰色。她强睁开眼睛看了看侄女侄儿，也不知道当时是否还有意识。
　　 我们回家不一会儿，喜弟就走了，我想可能真的是求得了侄儿的谅解才走的。
　　 我们这里诅咒别人总是用：“害人没好处，死起来死七天带八夜！”有时还真应验了。对于背后做伤天害理的事，老人总是说：“不能这样，有罪过！”看来，罪过的事还是少做为妙。我们这里的老人至今还在相信人在做，天在看的古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