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捉蟹记(散文)
八月里一天,我蹲在门口树杈上喝玉米粥,粥稀稀的,金黄金黄,照得见一个戟发黑面的人,嘟着嘴,在碗沿很辛劬劳动。
堂叔提一把铁铣,肩上扛一个大鱼篓,上搭一领尼龙丝鱼网,鱼网白白净净,楚楚可爱样子,从肩膀上乍开来,远远看去,如杨子荣跨雪原时的白披风,很是威风。脚上穿一双高统胶靴,靴子有些大,似火柴棍儿插进青霉素瓶去,走路时便“踢脱踢脱”响,却很神气,雄纠纠地走过来。
我把嘴从碗沿恋恋不舍地撤下来,疑惑问:“干吗去?打日本鬼子么?”
堂叔嘿嘿地笑起来,一耸肩,把鱼网丢树干上,手伸到头上,一前一后,似乎与头发有仇,用力搓动,头屑便如埋伏在树丛里的部队,一声令下,蜂拥而出,我有些嫌,忙跳下树干,走远点,防止头屑来袭。堂叔察觉到了,尖起嘴,呼呼吹,又舞手如轮去赶,边舞边说:“你小子读了几年书,就资产阶级起来!要是念到大学,会不会眼睛长到头顶去?”
我笑一笑,忙嘟嘴卡在碗沿,顺时针转动,哧溜儿一吸,碗中的玉米粥如一匹黄黄的锻子,一下子吸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玉米痕迹。这才说:“叔叔又讲笑!诶,你这是干吗去,捉鱼么?”
“捉蟹去。”
我丢下饭碗,扛起他的鱼网:“我也去。”
浣江,如一个花花公子,一路拈花惹草,大约被人家追打,狂奔而来,见旁有山峦起伏,古树参天,心想避避为好,就一头扎进岙去,安知是条死路,三面山高崖陡,急切走之不出。而追兵近身,乃作困兽状,怒吼一声,回首杀将出去,激起漫天怒涛,追兵反而呆住,软弱起来,眼见它前呼后拥,如蚊龙释了枷锁,呼啸东去。
岙里有一方水,大约是江水进攻时,失败后留下的痕迹。岙里山青水秀,芦苇密布,水鸟啁啾,鱼翔浅底,竟有世外桃源模样。
南侧有条支流,说河似乎有吹捧之嫌,说溪又有些贬低,因为是人工修筑,就安了个好听的名字:西施渠。
而捉蟹之地,就在这条渠里。
节令已到中秋,野地渐渐有了成熟模样,西施渠里的水,早淀了燥动,静如处子,透明如镜。远处的乌桕树,叶子淡淡红,如相亲时的山妹,露出一抹羞涩。而渠堤上的老柳,徐娘半老,已失了水灵,却还撑着,每日里梳妆打扮,可惜,每梳之下,眉发飘落,铺了一地,便生忧郁,蹙起眉头,在秋阳里静默。
堂叔走到渠边,把铁铣随手插过去,沉睡着的淤泥很厚,覆了层柳树叶子,被此无端一击,吓了一跳,立时撕开一条口子,一脸委屈,吐出了泪水,说:“就这里吧。”
我开始整理丝网,一端勾在树枝上,一端慢慢顺出去。鱼网很高,纲绳上是红颜绿色的浮球,所以,顺起来很轻松,偶尔也有纠缠不清的,腻歪一起,如热恋中的男女,便耐心调解,死不听话的,一剪刀错开,重新组合。
堂叔摸出把砍刀,提在手上,有寒光闪烁,仰了头四处看,手指括着刃,沙沙响。看中一枝桠,一脚甩脱长统胶靴,胶靴凌空飞出去,翻出一串筋斗,啪声倒在地上,靴口扁二下,终未大声抗议。然后,一腿弯曲,弹簧样蹦起来,猛然一个旱地拔葱,只手抓住树干,人就窜上树去,手起刀落,“咔嚓咔嚓”,倒下几枝碗大的树桠来,枝在空中,略略一呆,似乎不甘心离开,终究一头坠下,而堂叔早飘然落地,刀斜着一掠,树枝上的细枝,天女散花般四散飞去。
削去繁枝后,二刀砍出尖桩,劈出几条,标枪似插在泥地上。又解下腰上的脚布,抖成一片,裙子样系在腰上,手伸进去,褪出裤子,慢慢走下水渠去。
背影里看去,堂叔墨黑精瘦,一身的骨头,宛如钢筋焊成,没一丝肥肉,刚才的一阵窜动,背上似乎沁出一些汗珠来,晶莹挂着,一付羞涩模样,欲走未走。肌肉一塄一塄的,活泼着动,如网住一窝小鼠,一抖一抖,静不下来。
我递上树桩,堂叔用柴刀,将树桠打入淤泥,隔渠左右二条,水中二条,又把顺好的鱼网,挂在树桠上,网高出水面一米多,网底有铅坠,自然沉之渠底,严丝合缝,边上空隙,用淤泥封死。又嘱我去捡来一捆稻草,密密编了几扇草帘子,挂在网上,我有些不明白,问她为什么?堂叔笑笑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挂好草扇,堂叔从背篓里掏出一盏防风油灯,挂在树桩上,又用多余的枝桠,铺出一个小小的台子,用脚跺,把不听话,支愣着的树枝跺下泥土。洗了手脚,跳上岸去,叉了手,领导似地左右看,也不说话,拿盒烟出来,敲出一棵,点了。腮瘪下去,嘴尖出来,狠狠吸一口,眼微闭起来,很陶醉样子,慢慢吹出一缕烟来,烟越走越快,终成一线,噗,喷出-团来,搔首弄姿地在空中风骚。
这样,一张天罗地网,已然构筑完成,静等毛蟹自投罗网了。
天慢慢暗起来,西山顶上那片红霞,由鲜艳过度至温暖,悄悄蒙上灰烬,一阵晚风走过,终于吸走最后一丝亮度,黑暗,如帐幔一样,迅速蒙下来。
堂叔点亮油灯,灯光晕染开来,如一朵极大的黄色菊花。渠里的水,大约是个夜猫子,白天悄无声息,到了晚上,竟然兴奋起来,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
我挖了个土坑,搬来二盘丑石,将堂叔的铝饭盒搁在石头上,开始点火,煮吃几捧玉米。不防短命的柴禾有些湿,遇火冒出浓烟滚滚,薰得我眼泪与鼻涕齐飞,“啊犬啊犬”声络绎不绝。堂叔捏着鼻子冲进烟火中,将一条活枝扔开,浓烟一下子少去。我逃到堤沿,大口喘气,耳听得草帘子上,有声窸窣,仔细看去,朦胧中,见稻草上黑黑的,似乎有几块石样东西,蠕蠕而动。心知是螃蟹,这一下子兴奋起来,跳脚欲呼,张口就吸入一股浓烟,噗喇直入腹中,鼻腔一酸,一股气,悠悠上冲,头抬起来,张大嘴,指着渠道,咿呀说不出话。
堂叔很奇怪看着我,笑嘻嘻探头过来,问:“搞什么名堂?范进中举了?”说时迟那时快,但觉腹中一紧,一道气流,从鼻腔中喷薄而出,宛如霹雳当顶,地雷暴响,一声“啊犬”,地动山摇。
堂叔一跳跳开去,却还是沐浴了雨露,他一边拿脚布抹脸,一边嘟嘟囔囔跑下渠道,分明的,他也听到了窸窣声。
借着马灯发出的那圈黄光,草帘子上,爬着几只毛蟹,在那孑孓而行,左冲右突,而稻草软滑,爬之不易,这才知道堂叔编织草帘子的高明。堂叔也顾不得骂我,叫我拿稻香给他,浸在水面,抽出一茎,左手从草帘子上摘下螃蟹,右手那茎稻草,顺势辫过去,手中翻花,三二下,就把张牙舞爪的螃蟹五花大绑,手那么一撇,噗,那只螃蟹,就丢进鱼篓里去。
我探头去看,拳大的恶物,已仰在鱼篓里,如一块生铁,只有两只黑眼珠,滴溜溜,贼样乱转,模样有点像油泡过的花椒籽,又黑又亮,嘴边的两枝大螯,虽然捆住,还不肯安静,伸来伸去,好像想解脱绳子,实施暴动。最奇怪是螃蟹的嘴里,吐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泡泡,越积越厚,白白的一片,难道它肚皮里,开有一爿工厂,专业生产洗衣粉?
螃蟹前赴后继爬上来,如电视中的英雄,明知是个死,却视死如归。堂叔一个人捆绑,渐渐有了难度,我卷袖挽裤,跳下水去帮忙。堂叔示意我小声,这个看似威风凛凛,大将军似的螃蟹,野狼般刁滑,闻声即逃。我心中有点鄙视,很随意伸手就抓,安知这螃蟹举起大钳,一下子就被它夹住手指,我痛得大叫一声“啊唷!”拼命甩着手,想把这厮甩掉,安知这厮来了脾气,坚不松钳,急切中一掌拍入水中,暴起一团水花。看看手,那厮倒是不见了,虎口上,挂了一条大钳,嵌入肉中,汩汩冒出血水,疼痛非常。
堂叔吓一跳,看着我冒血的伤口心痛:“这么不小心,夹出血?”忙推我上岸,我不走,堂叔叹一声,上岸从杂物堆中摸出一只手套,叫我戴上,又教我抓捕方式:用大拇指和食指,绕开大钳子,从两侧夹住,手一定要快,迅雷不及掩耳,等这厮反应过来,早成了俘虏。我依据而行,一击而中,看它在我指间张牙舞爪,却奈何不得,不禁哈哈大笑。不防脚下一滑,身子歪过去,“哗啦”一声,一身是水,嘴中腥腥的喝下二口。
月亮升起来,光清清地铺展,野地里水样漫过去,秋虫在呢喃细语。浣江上,渔火点点,与我们的捕蟹灯遥相呼应,似天际星辰,弱弱的闪烁,温暖而又遥远。
堂叔的鱼篓装满了毛蟹,送回家去。我站在水边,已经能初步胜任工作,只是手工有些粗糙,螃蟹扎成了刺猬模样。岸堤上,躺着十几个,在那嘈嘈切切吐沫,不知是暗暗哭泣,还是后悔深夜出游。此物的贪婪与自负,是它们自取灭亡的因果。我曾在大水中钓过,一片饵料,倘被它大螯夹住,则死不松口,从深水中拖上岸,还抱紧不放,直到抛进鱼篓,才想逃脱,可惜为时已晚!
这一习性,断送了卿卿性命!想来那贪官蠹役,也如螃蟹同宗,寻常横行霸道,一付强人面孔,即使大难临头,尤自饕餮成性,恶毒着面目,一条道走到黑。
不多久,堂弟来换我说,他爸在家里,要蒸螃蟹,叫我回去。
堂叔的家里,坐了一屋子人。灶间的一口大锅上,坐了一只蒸笼,锅下的柴爿,吐着烈焰,逼出腾腾的热气。堂叔已把螃蟹洗净,爪子绑得严实,整齐卧在蒸锅里,上面搁了许多紫苏和生姜片,以去其腥。清蒸蟹一般用冷水为宜,千万别用热水,用后蟹脚尽落,且肉味显老。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起锅,不能蒸得太老,太老了就没有了鲜味;但也不能蒸得太短,太短蟹黄尚未凝结,如生蛋黄,带股腥味,入口生涩。
螃蟹蒸好后,堂叔掀掉盖子,慢慢吹去热气,看清了,壳已红透,亮亮排列着,吐出的香味,弥漫满屋。人们围过去,探了头看。也有小孩子,伸出指尖碰碰蟹壳,不知是烫到还是害怕,一下子又缩回手,兴奋起面孔,紧闭着嘴,咽一口唾沫。堂叔紧一紧袖子,手在冷水里一浸,略按一只蟹背,“嗖”的抓起一只,“咚”声丢到筐里,冲指尖吹一口气,“嗖”又抓上来一只。
堂叔是吃螃蟹的行家,按理,吃螃蟹能称行家的,非文人雅士莫属,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是不够格的。可偏偏,堂叔吃螃蟹吃出名气,吃出经验,大约与他吃多成精有关系。他不仅会文吃,也知道武吃。家中还收藏过一套食蟹工具,我见识过,铁制品,镀了镍,叮铃当啷一大包,细分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镊,吃一个螃蟹,工程竟比解剖一头牛还复杂,我就生些不明白,替古人雅士累得慌。
不过,吃螃蟹还是需要基本技巧,这与繁文缛节有距离,属于吃得尽兴尽善范畴。堂叔吃是有顺序的,先把腿掰下来,慢慢吃完,然后,掀开盖,如果是雌的,肚子里就有蟹黄,黄澄澄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香,会香到心里,香到骨里。如果是公蟹,会有蟹膏,此味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放之舌尖上,让其味香渗入骨髓里去,如果你是文人,可“啊”一声的。然后,再把它的内部,慢慢撕开,用它的爪子,划出细白的肉,划时别急,这是细活,只能一点点剔出来,你要心平气和,不急不躁。
等一只螃蟹的嫩肉,全部剔出来,装在细瓷碗里,淋上佐料,就可以慢慢的安享美味了。吃完后,用茶水洗净腥着的指尖,呷一口茶,嘶一声,眯眯眼,有些肉醉。
吃蟹再好喝点酒,以黄酒为上,白酒次之,有人饮啤酒,不知道是什么路数,以我看,有些无厘头。喝酒是因为蟹是凉性,酒乃热性,肚中一会合,燥热冲冲它的凉性,就可以胜利大团结,双赢局面。
那天晚上,堂叔喝多了,舌头大起来,东倒西歪的,如道士扶乩。那半筐螃蟹藏,被他藏到身后,不让吃。小孩子围住他,伯伯爷爷的乱叫。堂叔睁着一双醉眼,看着小孩子问:“你是公的母的?”小孩子说:“公的。”堂叔说:“看看小鸡鸡,有,就给一只螃蟹。”那男孩子穿着开档裤,张开就见到鸡鸡。堂叔手握虚拳,中指对住小鸡鸡,弹一下,小孩子一下子夹紧腿,抢过螃蟹就跑,众人哈哈大笑。
旁人恶作剧,抱了条凳子竖在堂叔面前,堂叔问:“公的母的?”旁人答:“母的。”堂叔伸出手,突然醒悟,笑起来,手如弱柳,软软一舞,头就歪趴桌边,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