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存在(短篇小说) ——父与子的距离
我的父母怕我承受不住巨大的舆论压力,将我送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外婆家学木工手艺,并在当地给我找了一个叫玉芳的女孩订了亲。
萍生是我姆妈亲手把他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时桂香的公婆觉得她败坏了他们家的门风,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我姆妈不顾旁人的冷言冷语,尽心地照顾他们母子俩。打算等萍生断了奶,就抱到我们家抚养。
人算不如天算,当萍生将要断奶的时候,传来了桂香的男人在战场上牺牲的消息。我当即准备退了玉芳那门亲事回家与桂香共同抚养萍生,谁知桂香的公婆硬是不同意,他们不想让艳福这支断了血脉,而萍生理所当然就是他的继承人。
当时桂香也很想嫁给我,但不能带着萍生嫁过来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何况我心里恨她。如果不是她主动献身于我,我怎么会落到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
后来,桂香为了能经常见到萍生,就近嫁给了本村的憨狗,萍生由爷爷奶奶抚养。他们不再承认萍生是我的儿子。萍生刚刚开始会讲话,他们告诫他别跟我接近,说我是坏人。
我与玉芳结婚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渐渐地被人遗忘,只有好事者偶然在茶余饭后把它抖搂出来作为无聊的谈资。
但在我心里,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萍生是我的儿子。他小的时候,每当遇上他,就想跟他说话,跟他亲近,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当他受别人欺负,被骂作“野种”的时候,我多想挺身而出保护他,可我没有这个资格。
我和他就这样隔膜着,中间似乎横亘着一座看不见的森严壁垒,即使我穷尽一生的力量也无法到达他的身边。
五
今天我感觉好了很多,吃了一碗粥,还喝了一瓶牛奶。小青把我扶起来,斜躺在厅堂里的摇椅上。
照例有亲戚和乡亲老看我,都说我气色不错,肯定会一天一天好起来。其实我心中明白,这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菊香的姆妈茶婶也来看我。才六十几岁的人,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佝偻着,脸上像树皮一般,刻上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年轮。
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茶婶。小时候,她总是那么慈爱地对待我,给我东西吃,让菊香跟我一起玩。可是由于我的鲁莽无知,她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一夜之间痛白了头。她没有怪罪我,反而对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而二十年来,那种深深的罪恶感让我日夜不得安宁。我恨自己!也恨死了那个祸根!恨得咬牙切齿!
她拉着我的一只手,轻轻地婆娑着,眼睛红红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四十几岁的男人,正是可以打得老虎死的年纪,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把人都折磨得不成形了。”她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继续说,“我这老不死的,阎王又不来接。菊英都死了二十年,我还驮着头在世上捱着——”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小青端一杯水给她喝了,她才慢慢稳定了情绪,准备告辞。她拍拍我的手背,宽慰我:“萍生,别失去信心。现在科学发达了,说不准会发明一种药,把你的病给治好了。”
我微笑着点点对,目送她步履沉重地离去,脑海里又翻滚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菊英怀孕的事,是茶婶首先发现的。菊英才十八岁,什么都不懂,而茶婶是过来人,没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见菊英吃饭不香,总是昏昏欲睡,她就悄悄地问菊英:“你的月经多久没来了?”
菊英摸摸头皮想了想,“好像有五十天了吧?”
茶婶大惊失色,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
菊英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姆妈,什么完了?”
“你怀孕了完了!”茶婶气汹汹地说,“你是跟萍生那小子一起做的好事吧?”
菊英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姆妈,我,我想嫁给萍生!”
“不可以!”茶婶斩钉截铁地说。
菊英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
“我们有血缘关系?你怎么不早说呀?以前我听人家说我跟他是堂兄妹,我问你是不是,你不是说不是吗?怎么现在又是了呢?”
“啪”的一声,菊香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你还有脸犟嘴!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菊英捂着脸哭着向后山跑去。当茶婶回过神来喊人去寻找时,她已经沉入了后山水库,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侄女啊,都是二叔害了你呀!我造的什么孽呀!”在嚎啕大哭的人群当中,他那撼天动地的哀嚎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从那以后,我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并且把满腔的悲痛化为对他深深的仇恨。每次碰见他,都怒目而视,恨不得用眉毛杀死他。
六
听说萍生今天好些了,我想去陪他坐坐、说说话。几次走到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看到他家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我又转回了头。
看见大嫂从萍生家里出来,边走边抹眼泪。二十年过去了,每次见到大嫂,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如果不是我种下了孽根,菊英怎么会死?大嫂和大哥又怎么会承受失去爱女的锥心蚀骨的伤痛?
桂香的女儿兰花也来探望萍生了。桂香嫁给憨狗之后,又生了两男一女,他们同萍生的关系都非常好,好像亲姊妹一样,逢年过节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萍生的老婆小青还是兰花的小姑子呢。要不是兰花从中极力撮合,萍生到现在都不一定成了家。那些年他的魂似乎跟着菊香去了,多亏兰花温言软语的劝说,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娶了老实本分的小青,生了一男一女,日子正往红火的路上奔呢。谁料到老天爷如此不积德,将厄运再次降到他的头上。
那是憨狗么?看那一副窝囊相就知道是他。他也来看萍生了?他当然应该来,他是萍生名义上的继父呢。自从萍生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每逢萍生家有大凡小事,都是他当座上宾呢,而我这个亲生却连边也沾不上。为此我在心里暗暗地恨上了他,你这个酒鬼,你凭什么呀?你生了他么?养了他么?你对桂香好么?
说起你对桂香做的事,我恨不得把你揍扁了。如不是你一喝酒就喝醉,喝醉了就发酒疯,发了酒疯就把桂香往死里打,桂香怎么会想不开,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五十多岁的生命。你骂她是破鞋,偷人生了私生子;你骂她是扫帚星,克死了自己的男人。那谁让你娶她呀?你又穷又窝囊,有哪一个黄花闺女愿意嫁给你?也只有桂香这样的残花败柳走投无路才跟你。亏萍生还那么善良忠厚,尊你为大。你拍拍良心想想看,你对得起谁呢?
这些人怎么没完没了,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萍生一定很累吧?我还是明天去看他。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正式认下这个儿子!他会宽恕我,认我这个爹得吗?
上次去看萍生,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去的。我怕萍生不愿意见到我,又怕玉芳和孩子们有想法。玉芳和孩子们以前生怕我跟他有什么瓜葛,总是极力阻拦我跟他来往。如今萍生病到这个份上,我也顾不了许多。萍生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孩子们同父异母的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相连的亲情怎么能割断呢?
还好,萍生没有拒绝见我。我握着他的手,百感交集。我盼望了四十多年,等待了四十多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相见!我好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听他喊我一声“爹得”,可我不敢太莽撞,我怕引起他的反感,我更怕过度的情感刺激会要了他本来就奄奄一息的命。
七
冬至的天气,太阳早早就准备歇息了,它深情地吻了吻西边的山岭,转瞬便消失无踪。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一切都收入囊中。空气干燥而寒冷,北风呜咽着,像是一群无头的孤魂野鬼,到处乱窜。
金龙挑了一担尿桶到菜园地里浇菜,浇完了,正要起身回家,儿子秋生气喘吁吁地跑来:“爹得,快点,萍生哥好像不行了!”
金龙扔下尿桶,撒腿就跑。在村口,一块石头将他绊倒,膝盖碰破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往萍生家跑去。
萍生今天确实精神很好,上午在摇椅上坐了一上午,跟每一个来探望他的人聊天。他始终微笑着,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一点不为自己的病唉声叹气。
中午他竟然吃下了一碗米饭,他差不多有十几天没吃过米饭了。小青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鱼,他吃得津津有味,还打趣说:“这辈子讨了小青做老婆,真享福。小青做的红烧鱼比饭店里的还好吃。”
吃了中饭,小青扶他去床上休息,他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醒来后让小青打水帮他擦澡、换衣服,然后斜躺在床上,和来看他的人说话。
“哎,擦了个澡真舒服。即使到阴间里去,也不会做个邋遢鬼。”
小青怪她乱说话,他嘿嘿地笑起来:“我都病到这份上,去那里是迟早的事,说说不碍事。”
黄昏来临,小青在厨房里做饭,突然听到萍生大喊一声:“小青快来,我姆妈和菊英他们来接我了,就在大门口。”
小青和孩子们一同冲进房里,见萍生的嘴巴像拉风箱似的,正在大口大口喘气,他吃力地说:“叫—我—爹—得!叫—我—爹—得!”
小青了解他的心事,赶快派孩子们去找金龙。
金龙跌跌撞撞闯进房里,哭喊着“萍生,我的崽呀!”一把将萍生抱在了怀里,一滴滴浊泪雨点般落在萍生干枯的脸上。
此时,萍生已经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嘴巴张得老大。他睁着无神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金龙,似乎要将他摄入他的灵魂。良久,两行泪水从他眼角悄然滑落,与金龙——他爹得的泪水交汇在一起。
萍生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这篇在写法上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还很不成熟。
雁子的分析切中要害,精到而深刻,令拙文增色不少。
雁子今天不在状态,按得不到位之处,还请姐姐海涵。
心理刻画别异,颇具匠心。
读来令人入神,潸然泪下……
本篇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还望指出不足之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父子两轮流上阵独白,看一遍晕乎乎的,回头梳理,才渐明朗。看雁姐的编按,才知是意识流写法,以前听说过,这种流派的文章少看,今细看燕姐的文章,小说可以这般写,开眼界了。
私生子,我村倒也有两个,确如此文所言。文章来源于生活,感觉描写细腻于生活,情节更感人!
阅读此文,收获颇丰!
我这篇想在写法上做一些尝试,还很不成熟。一起努力!
我和鱼哥一样,不懂的意识流,但却很喜欢这样的手法,这需要更加娴熟运用文字的功底,学习了!
意识流比较难掌握,我也正在努力探索中。
感谢二位天使级别的流年人,天上星宿,的确不凡。
这是二重唱,下次再来个三重奏,先做好心理准备哈。嘿嘿!
接下来叙说我、萍生父子的距离所在。展现了农村农民生活中人们喜怒哀乐的现状图。
第一件事是十八岁的高中生我(金龙)被军属桂香引诱成奸,产下私生子萍生。由于触犯法律,逼迫退学,离开村庄学木匠。桂香产下萍生,认为这是伤风败俗遭冷淡。金龙,萍生父子不能相认。这个距离父亲儿子都是痛苦的。
第二件事是萍生在“私生子”的口水淹没中长大成人,这时,与大伯母茶婶的女儿——堂妹菊英相爱相恋结果怀孕,在重重压力下,菊英跳水自尽连同肚里的生命。金龙自责说,若不是当年种下了孽种,菊英是不会死的。
儿子萍生四十刚出头,离开了人世;父亲金龙(我)一生都在悔恨中度过。
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声色俱厉,一切都在读者后为之感叹为之不平。
读后深感文字的功底,艺术的魅力。
附:作品中有菊英,多个菊香,料定香是键误。剔除更美。我是由《天堂就是图书馆一般》引来的。很是受益,谢谢。
我刚从江西老家伺候病中的母亲回来,看到您的评论非常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