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许要放下男子汉的架子，当着岳父岳母小舅子小姨子的面，低声下气也好，胡搅蛮缠也罢，总之要把妻子接回家去。想到这，他就觉得身子突然一震，心底倏地升起一股凉意。对于这件事，他感觉没有半点把握，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准备去挨骂甚至受辱。他突然希望通向岳母家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地走下去。他实在害怕敲那扇门。
　　 可惜这只是设想，事实上他已经到岳母家楼下了。
　　 踏上二楼，他站在岳母家门前。他举起右手，准备敲门，突然一阵心慌。自己一路鼓足的勇气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他后退三步，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脸，咬了咬牙，狠狠地对自己说，去！然后就向前跨了两步，这两大步等于后退的那三小步。这种时候，只要稍微犹豫一下，勇气就会泄气。此时最好的方法就是不顾一切。勇气这东西太奇妙了，有时可以凭空而来势不可当，有时却怎么蓄积也不够。他想起读大学时给自己暗恋的女孩子写第一封情书时，霎时热血沸腾。
　　 咚咚咚，他敲响了门。
　　 “谁呀！”里面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是妻子的声音，他最熟悉不过了。
　　 “是我，叶飞。你开一下门好吗？”叶飞觉得自己的声音这次真的很自然了。
　　 “你来干什么？”岳母开了门，两手交叉在胸前，态度是非常之自若和冷漠。
　　 叶飞本来是作好了准备先挨一顿痛骂的，没想到岳母却这么冷静，那神情居然好像不认识他，跟应付街边一个叫花子差不多。
　　 “妈……我是来接小芬回家的……”叶飞又慌了神。
　　 “小芬吗？她没回家啊。”岳母冷冰冰的说，丝毫没有犹豫。
　　 “妈，您别逗我了，我刚才还听到他的声音呢。”叶飞用了个“逗”字，他尽量装出轻松的模样，想缓和一下气氛。
　　 “谁有闲工夫逗你？你自己老婆你不好好看住，丢了就往娘家跑，你以为这里是失物招领处啊？”
　　 “我……”
　　 “妈，跟他罗嗦什么？就跟他明说算了！”又冒出一个声音来，妻子的妹妹小芳冲了出来。她对姐夫从来就带着一种敌对态度。当初他和妻子恋爱时，反对最激烈的不是岳母，而是这个丫头片子。她对知识分子怀着一种深仇大恨似的，尤其讨厌老师，那时她是竭力反对姐姐嫁给叶飞的；就是现在要她表明她的看法，她还是说：姐姐嫁给这个姓叶的，是不会有幸福的。
　　 “小芳，你姐姐在吗？她还好吗？”叶飞装出微笑讨好小姨子，因为他知道这姑娘吃软不吃硬。
　　 “我姐在。她非常不好。你高兴吧！”
　　 “小芳，我就知道你最好，帮我告诉你姐，说我……说我错了，请她跟我回家好吗？”
　　 “讨好我也没用，要说直接跟我姐说去，不过据我所知，她根本不想见到你。顺便说一句，如果我是我姐的话，什么都不用讲了，我会选择离婚。只有我姐才那么傻。”小芳的话毫不留情。叶飞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小芬确实在家，她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走吧！你什么时候改掉你的坏脾气什么时候再来见她。”一直没说话的岳母又说话了。
　　 叶飞觉得岳母这女人真是不简单，竟然这么富有政治才能。她凶的时候嘴巴贱出来的口水都可以淹死你，她冷漠的时候冰冷的话语足可以让你在酷暑天感受严寒。她做事真说得上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周密细致，天衣无缝。没让她去从政真是中国的一大损失。今天这过程也许早就在她控制之中，小姨子突然冒出来说话只怕也是她的安排。岳父没有出现也一定是她的安排。她知道老头子心软、喜欢叶飞。她此时的冷静，真让人不得不佩服。首先是说小芬不在家，这时又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却看不出任何不妥，简直是贴切无比。尤其那句“你什么时候改掉你的坏脾气什么时候再来见她”异常高明，既没有把话说死，又让你无可奈何，进可攻退可守，真说得上言简意赅，意蕴无穷。
　　 叶飞发现他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当他楞在门前发呆时，门当的一声关上了。岳母和小姨子已经进屋去了。屋里屋外只相隔一道门，他却无法跨越。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下楼。忽然想起一句话：我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不禁苦笑了一下。
　　 走到路上，遇到了小舅子小松。这小伙子正读大学，和自己算是有共同语言。小松安慰他：大姐只是耍耍性子，没事的，多哄哄她就没事了；妈妈和二姐那就要多费些神了，多跑几趟，心诚自然灵，她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心诚？自己绝对没问题。多跑几次？这样就行吗？可是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就像学英语时背单词，只能靠死记硬背、重复再重复了。
　　 5
　　 没有妻子在家，做什么都没人管了。喝酒，看电视，唱卡拉OK，睡觉不洗脚……总之，自由到极点，只要你不把房子拆掉，绝对没人来干涉你。
　　 开始，叶飞还觉得这样也不错。他甚至还在第一天写了一篇散文，一首诗。好久没写东西了，以前要写也只在学校写，在家根本没法写。有时构思好了文章，来了灵感，在学校可以静下心来写出一点（但也没有读大学时那种激情了），但只要一回到家中，便脑袋空空，想到的只有油盐酱醋了。而且妻子一看到写这些东西，总是不屑一顾，笑他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想想怎样赚钱呢？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原来恋爱时妻子看中他是因为他会写文章，现在妻子看不起他也是因为他会写文章。
　　 但是，接下来两天，叶飞便感到有些烦，有些孤单，想说说话都没个对象。这几天，他也不是总在家闲着。又去了两次岳母家。每次都极力堆满笑容，一个劲地说好话。可是每次连妻子的声音都没听到。岳母和小姨子实在厉害，她们竟然还是不让他进门！还提出了一个无法接受的建议：除非叶飞的爸爸妈妈亲自上门替儿子道歉，否则，想接小芬回家，门都没有！之所以说这只是一种建议而不是一种条件，那是因为叶飞愿不愿意照办，悉听尊便：你还想要老婆你就照做，你若不想要那就不要来了。她们居然还是丝毫不肯让步，简直是蛮不讲理。叶飞觉得事情越来越严重了，绝对没有小舅子说的那样简单。除了上门两次外，他还打了三次电话。一次是妻子接的，没做声；两次是小姨子接的，照例气势汹汹将他骂个半死。
　　 叶飞没有任何办法了。在家时他便借酒消愁醉得大吐一地，在学校时他又不得不装出没事的样子努力教书。
　　 这天，他刚到学校，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封信。字迹俊秀清丽，一看就知道是女性写的。这是谁呢？自己好像三四年没跟女性通过信了。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心颤抖起来，有种预感告诉他：这是她写来的信。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看完了这封信，自己果然没猜错，真的是她！心不停地乱跳。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他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了。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他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容貌清新可人，多才多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气质，大概只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才能形容她吧。他暗恋她许久，却不敢向她表白。因为，一来他性格内向总是突不破自己那道心理防线，二来他觉得自己太平庸配不上她。很多家里条件和自身条件都非常好的男生追求过她，可都被她婉言拒绝了。自己除了会写文章，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地方值得别人注意。也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子却好像特别愿意和他接近。也许是欣赏他的文才，也许是喜欢他的人品。反正他们成了朋友了。让人遗憾的是，虽然他们经常交往，经常交换文章诗词，称得上是知音了，可是最终没有在再向前跨一步。毕业后，他分配到这个学校教书；她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后来，他写过一封信给她，她回过一封信给他，仅此而已。也许，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爱情。但在他心灵深处，却永永远远不能忘记她，永永远远地喜欢着她。那封表白的情书没敢给她看，没有对她说出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她，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遗憾。他是这么想的，可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到现在，连妻子都不知道。
　　 好久好久，他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已经放学了。
　　 怎么来形容此时内心的心情呢？悲喜交加？伤感万分？……什么样的心情都有，又什么样的心情都不够。
　　 最让他难过的是，她现在并不幸福。她硕士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博士，那家伙后来发了大财，就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她现在很苦闷。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倾吐的。在她身边的人看来，她是成功的，自己教大学，丈夫更是财大气粗。你向他们诉苦，笑话，谁会相信？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她一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便觉得他绝对是可以信赖的。所以给他写了这封信。她还保留着他的地址。
　　 整个下午，他都在回忆往事，感叹现实，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啊。
　　 晚上，他回到家，决定给她打电话。一拿起电话，心便不停地跳了起来，这种感觉，多少年不曾有过啊！
　　 ……
　　 还沉浸在昨晚的幸福中，他认为那是一种幸福。
　　 他和她通话，起码有两个小时之久。他们谈毕业后各自的经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酸甜苦，回忆从前的点点滴滴……有时开怀大笑，有时默默无语……他本来不想把自己目前和妻子在“冷战”的情况告诉她，可是后来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心底便涌上一种欲哭的感觉，感情就像刚出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她在那边沉默了许久。后来便不停地安慰他，鼓励他，要他不要灰心丧气，只要挺过去，前面就一定会有一片美丽的蓝天。他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像个小孩子，他也觉得几千里之外的她此时也像个小孩子。此时此刻，他们都成了小孩子。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
　　 回忆过去了，就要回到现实。
　　 叶飞现在最紧迫的任务，还是要把妻子接回家。
　　 6
　　 一切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发现一切如常。
　　 经过叶飞多次努力，妻子终于动摇了，最终不用叶飞的父母来亲自上门向儿媳妇赔罪。看到叶飞一家三口徐徐走出去，岳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姨子在背后小声哼哼：就这么容易屈服，我姐姐太软弱了！岳母向她瞪了一眼：“你懂什么，丫头片子？该怎样就怎样，要懂得见好就收，给人留条生路，不能做太绝了。我敢说，你姐夫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对你姐了。”她说完后，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一切都是在她预料中的。
　　 后来，房子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原来，有个教师最近检查出得了绝症，于是就不准备要房子，而要集中财力治病。所以，那个名额就落到了叶飞头上。看来，有人倒霉就有人走运。
　　 再后来，故事就平平淡淡没什么好讲的了。生活还是平凡的生活，就像闹钟一样，每天都按照设定的时间闹响，除非偶尔出点小毛病。
　　 叶飞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早晨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那句话，“该起床了！快下楼去拿牛奶，买早点！你要早点去学校呢！”
　　 叶飞的脑海里还清晰地记得，接回妻子和儿子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闹钟，铃声一响，梦就醒了，接着就追着时间不停地往前跑。
　　
　　 禅残2003年11月6日下午-7日深夜写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