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荷殇(小说)
郑艳荷沿着鸭子湖边的小路,向远处的一片荷塘走去。她断断续续地回味着二十九年前,语文课老师诸葛开枰第一次给他们读过的《荷塘月色》,那是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她对《荷塘月色》爱不释手。
一副清新,美丽的景象立刻映现眼前,绿叶田田,荷花朵朵,清香缕缕,月色溶溶,像朦胧的幻梦,像缥缈的歌声。那里有画,有诗,有深邃的意境。
朱自清先生那篇《荷塘月色》中,有一段文字好像专为司郑艳荷而写:
“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路上只我一个人……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第二天早晨,五七干校的饲养员肖弈轩老师,放牛来到鸭子湖荷塘边,第一个发现了郑艳荷跳水身亡的尸体。他立即报告鸭子口大队的造反派头目贾虎主任,贾主任安排分管治安的支部委员民兵连长到现场做了验证,当场未作任何结论,也对郑艳荷的丧事置之不理。
大热天,尸体不能久留,李东鑫一家帮助郑坤于当天下午,借来生产队一五保户的松木棺材,将郑艳荷草草入殓,于天黑前抬往虾子沟茔地埋葬了。
郑坤从得知女儿郑艳荷跳荷塘自杀身亡的消息开始,一直到女儿下葬入土为安止,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默默地清理女儿所有的遗物,能装进棺材的全部装入棺材,不能装进的全部焚烧。
出殡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粉红色水蜻蜓停留在女儿的棺材上,但那只粉红色水蜻蜓只有郑坤看得见,郑坤说“孩子,你放心走吧,到那边享福去,你不要惦记我。”
郑艳荷下葬的第二天,郑坤在生产队牛栏屋里用牛绳子悬梁自尽。闻讯赶来的村民们久久沉默,只有那头和郑坤朝夕相处的低角老水牛发出低沉的“哞哞!”声,从它的眼角里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大队革委会给出的结论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三
夏去秋过冬来。郑艳荷和郑坤自杀五个月后。
一天晚上。贾虎的老婆万艳梅去湖边清洗衣服回到家,当晚开始发高烧,夜深惊叫不止。
贾虎同时被惊醒。忙问老婆“咋的?”
他老婆说鸭子湖那片藕塘里芦苇中走来一个没有头发的女人,那女人穿着粉红色褂子,从窗口爬进来走到床前,用力掐着她的脖子要带她走。贾虎听老婆说是一个穿粉红色褂子没有头发的女人,顿时浑身打冷颤。那不是五个月前跳入藕塘自杀的郑艳荷吗?难道是她的阴魂不散要来报仇么?贾虎急忙起身,点亮油灯,又拿来一把篾刀放在枕边,才勉强凑合到天明。
第二天白天,万艳梅高烧退去后如正常人一样,她虽然能吃能喝能干活,但心理上笼罩的阴影却挥之不去。于是,她拿出黄裱纸和檀香,要丈夫贾虎陪伴来到藕塘边,边烧黄裱纸边念道:“艳荷大姐,你大人有大量,过去批斗你的事,都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们个人之间没有恩怨。你有什么困难,就在梦中说一声,我们会经常给你烧纸钱的。”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来,刮起燃烧未尽的黄裱纸在藕塘的水面上旋转不停。
没想到黑夜来临,万艳梅不烧不冷,却眼前又出现昨天晚上那一幕,整得贾虎一个大男人都害怕了,急忙叫来左邻右舍三个大男人陪伴。有的从家里砍来一把已落叶的光杆挑树枝,有的拿来一杆散弹火铳。那粉红褂子光头女人被暂时镇住了,没有敢进家门。
万艳梅连续三天就这样在几个大男人的陪同下相安无事。到了第四天,几个大男人无论拿桃树枝,还是举散弹火铳,对那个粉红褂子光头女人都没有震慑作用了。她不仅是晚上来,而且大白天也肆无忌惮地来。
贾虎虽然是革命造反派,公开场合反对搞封建迷信活动,但是又不得不悄悄托人,前往老婆万艳梅的娘家松采县请来一位降魔高人。
那高人大约七十有余,穿着灰布罩衫长棉袄,手持一柄桃木剑,走进家门就感觉有一股逼人的阴气。高人用毛笔在一张条形红纸上画了一道符,取来一把五谷杂粮在符上滚了滚,然后猛喝一口水用力喷成雾状,浸渍那一张符。再将那符贴在贾虎夫妻床铺蚊帐的八字门上,当夜收到奇效。
没想到高人第二天离开的那个晚上,那粉红褂子光头女人又来了。贾虎又急忙请回高人,高人进门的时候,感觉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扯住他的长衫下摆,高人挥动桃木剑向后斩去,只有一阵无影的风刮过。在高人进入堂屋准备落坐之时,突然一只无形的手将他身后的椅子拖开,让高人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时,贾虎刚满一岁零五个月的儿子贾献忠,呀呀学语指着堂屋正中的方桌下面说:“光头……姨,在桌桌里……”
高人站起身对贾虎说:“只怪我学艺不精,实在奈她不何,我得回去请我师父出山,贾主任可要多出一点脚力钱啦!”
贾虎满口应诺:“没有问题,只要先生能给我婆娘治住那妖魔。”
高人说完急急忙忙走了。
当夜,贾虎的老婆万艳梅已是疯疯癫癫,满嘴胡话,双手护着头部不停地说“我没有剪你的头发,你不能剪我的头发”。整得贾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上午,降魔高人带着两个强壮的男劳力,用一件竹篾编制的躺椅,躺椅上堆着两床棉被,左右两边绑扎着两根竹杆,将一个年近九旬,身穿灰布罩衫长棉袄,白发银须却红光满面的老者抬到了贾虎的门前落下。
白发银须老者慢慢从棉被中钻出来,走下竹躺椅。他未进大门,先在贾虎房前屋后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大门,清了清堵满痰液的嗓门说:“让病人出来伸出右手我瞧瞧。”
贾虎的老婆万艳梅战战兢兢从房间走出来,老者抓住她的右手一瞧说:“你当天大不该剪她的头发,也不该抽她一耳光,更不能让她咬破你的指头喝了你的血去死啊!”
万艳梅听到老者这番话,“扑咚!”一声跪在老者面前求饶道:“神仙您一定要救救我呀,我儿子才一岁多。我是一时糊涂啊!”
“夫人请起,这要看你的造化了,一切等到晚上子时再说吧。”老者说。
接着,老者走进贾虎家里厨房,从碗柜里拿出一个装盐的陶罐,要贾虎先将它洗净擦干,又要万艳梅找出一块红布料。一切物品准备齐全,直等子夜来临。
离子夜时辰还差一刻多钟。老者命令贾虎及徒弟高人、另两个强壮男人,各守住房前屋后左右四个门。老者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持一柄桃木剑,左手举着火苗闪闪的黄裱纸,在堂屋中间转了三圈,接着又追赶到万艳梅的卧房,再从卧房追到厨房,又从厨房追到堂屋。只听到老者连叫三声:“来!来!来!”一只硕大的粉红色水蜻蜓乖乖地落在那个装盐的陶罐中,那种大蜻蜓常在鸭子湖的荷花吐蕊时见到。粉红色蜻蜓落入陶罐的一刹那,老者迅速将早已画好的符咒贴住罐口,然后加上那块红色布料盖住,再用细麻绳牢牢扎住罐口。老者此刻松了一口气说:“姑娘,我们前无冤后无仇,谁要我学了这门手艺呢,我也是不得而为之,我这样做也是要折寿的啊!”。据老人们讲,老者是专做收阴兵放阴将的高手,被他收进罐子里的阴魂,一旦封口埋在十字路口地里,那阴魂永远不得脱生转世。但做这种事的人也会遭受到折寿惩罚。
老者说完,命徒弟高人和贾虎,带着那密封粉蜻蜓的陶罐,赶在子时前,深深地埋进了鸭子口大队千车行万人踏的十字路口地下。老者又再三叮嘱,千万不能放她出来,否则,再无法收回她。
从当夜起,万艳梅再也没有发生疯疯癫癫的妖魔病。第二天一大早,老者和徒弟高人带着两斗稻谷、一篮子鸡蛋离去。七天后,万艳梅松采县娘家人传来消息,那老者于两天前命归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