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突然明亮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块倾斜向上、相对平缓的开阔地。印山红知道，开阔地处于山腰，这里距刀削崖大约五六公里。其实当地人都知道，兄弟山是由几个连绵起伏的山岭组成，高低不一，互相依偎，宛如几个亲密无间的兄弟。十多年前这几座山间只有一条弯曲幽静的山道与外界往来。云县迟迟不通汽车，就是因为兄弟山的挡道，后来当地不断有大型矿山被发现，政府才在原有的盘山通道上炸石拓宽，花了不少财力修筑了这条公路。由于山势陡峭，结构复杂，造成了公路蜿蜒曲折，有好几处路段一边是巨石高耸，一边是悬崖绝壁，而最令人惊悚的就是刀削崖了。刀削崖，顾名思义，刀削似的陡峭，崖下是深达数百丈山壑，那里是这段山路的最高处，也是最危险的路段。不过悬崖的边缘安装了钢铁栏杆，栏杆上喷涂了醒目的红白间色。沿途各种警示牌也随处可见；这大大增强了过往司机的警戒心理。也正因为如此，从通车至今，这条路竟没有发生任何一起交通事故，对这条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来说是个实实在在的奇迹。
　　 穿过开阔地，汽车再次驶进山林。印山红踩了下油门，加大档位继续向上爬坡，可是她又不得不慢慢减速，因为前面出现了三个人影，穿着清一色的墨绿雨衣，直挺挺地站在公路中央，向着迎面驶来的车子不停地摆着手。雨衣的头罩深扣在头上，看不清是男是女。
　　 “搭车的。”印山红心里这样说，这种现象平时太普遍了，三四十公里的乡道上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站点，当地人往返县城，最简单方法就是在路边搭车，又便宜又快捷。哪怕车上没有座位站着也行。其实，过往的客车司机们也都乐意这样做，搭上一个客就可以增加一笔额外小收入，价钱还是自己定的。所以没有哪个司机会拒绝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尤其是在车上还有空闲位置的时候。可是，印山红又觉得奇怪，搭车只要在路边招手就行，干吗要不顾危险横在路中央？莫非有什么急事或是被雨憋疯了吧？
　　
　　 （四）
　　 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印山红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一张令人恐惧的面孔，额上那道与眉毛平行的长条疤痕给人以一种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
　　 “刘大炮！”印山红心里突突地窜出这三个字。
　　 好几年前，刘大炮和印山红住同一个村子，他的真名叫刘立柱，小学没读完就混迹社会，成天和那些流窜的地痞纠集在一起，聚众斗殴，敲诈勒索，当地派出所他不知道进出多少次了。因为人长得高大，打架时出拳凶狠，得了个刘大炮的绰号，额上的伤疤就是他“骁勇”的印记。方圆几十里只要有人提起刘大炮，都会觉得后背发凉。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一胖一瘦，那一定是他的哥儿兄弟了。“苍天，怎么就碰上他了？可别在车上搞出什么乱子来！”印山红心里一边暗暗叫苦，一边默默念叨着。
　　 雨不知不觉停了，可是天空中的云层却越积越厚，光线也阴暗下来，风是静止的，这使人感到特别压抑。有经验的山民都知道，这平静的背后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大雨。
　　 “你们让开，到后面去，给爷们让座。”一上车，刘大炮就对坐在最前面几个乘客吼叫。谁都清楚，在崎岖的山路上乘车，座位越靠前所受的颠簸也就越小。那几个人一看刘大炮凶神恶煞的架势，眨巴着眼睛什么没说，乖乖地让出了座位。
　　 “开车。开稳一点，爷们到牛场给兄弟捧场去，用不着去城里，出了山就行。耽搁了爷的事，小心收拾你！”刘大炮坐下后歪着头点燃一支烟，突突地吐着烟圈，“爷们从来都是乘车免费的，知道吗？别让爷不高兴……”他忽然打住了话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额上的长疤耸动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情形就象馋嘴的猫儿发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鱼。
　　 “咦，还是个妞儿开车，呵呵，够新鲜。”刘大炮离开座位走到映山红而前，弯下腰乜斜着眼睛看着映山红，短暂的发愣后又笑了，“呵呵……小山红，今天烧高香了，竟遇到老同乡！几年不见啦，长成这么个勾魂俊俏的小娘娘！”另两人也凑上脸来，盯着映山红附和着：“早听说云县车站有个美女司机，原来就是你呀，果然是美得让人心醉，看来俺哥们今天艳福不浅呀。”
　　 阵阵恐慌袭来，映山红的心快要跳出嗓子口。她清楚自己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她强忍着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说：“三位大哥，请回到座位，我要开车了。”
　　 “忙啥？”刘大炮一下子捉住映山红伸向操纵杆的手，握在手心抚摸着，揉捏着，眼里淫波荡漾，“嘿嘿，在这里遇上了真是天赐缘分。城里的水养人啊，多嫩的小美人，我们是老乡昵，来，亲亲呀。”
　　 “放开我，你想干什么？”印山红觉得浑身的热血直冲头顶，平时她遇到过太多的不怀好意，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大胆的近身挑逗，羞辱和愤怒让她满脸通红，她猛地抽出手，“请自重一点，再这样胡闹，我就要报警了！”
　　 “报警？”刘大炮仰头大笑，那声音如同枯竹的破裂，阴森恐怖，令人心悸。“我刘大炮刀枪烈火都不怕，还会被你小娘儿的几句话给唬住？既然有缘遇上了，那就得陪陪大爷。”他猛地一把搂住映山红，在她脸颊上发狂地亲吻着。
　　 “啪”清脆的耳光声让刘大炮停止了动作，他摸了摸腮帮，那双怪眼似乎要蹦出眼眶：“妈的，敬洒不吃吃罚洒，老爷今天让你开开晕。”他一把抓住映山红的右手用力一拧，映山红疼得转身弯下腰。刘大炮将整个身子压在映山红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在她的胸部乱搓乱捏。
　　 “住、住手！”不连贯的断喝缺少了中气，却显得异常的愤怒。刘大炮松开印山红，慢慢转过身来，所有的乘客依旧漠然端坐，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干瘦干瘦的黑脸庄稼人。
　　 “刚才是你在叫嚷吗？”刘大炮边问边走到那个庄稼人面前。
　　 “光、光天化日。你、你敢、敢这样污辱妇女……”
　　 “嘭——啪——”庄稼人的话还未说完，刘大炮一拳就砸在他的小腹上，那人疼得弯下腰来，下颌随即又挨了一记右勾拳。力量的悬殊倾刻间完全凸现。黑瘦的庄稼人象一个干瘪的枕头，直直地飞向车厢过道的尽头，重重地跌在地上。
　　 “打、打人啦！你、你个强盗，不怕王、王法？”庄稼人挣扎着想站起来，脸部却被一只硕大的皮鞋重重踩住，耳畔响着阵阵狂笑：“大爷就是王法。让你尝尝多管闲事的滋味。”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地上的喊叫很快转变成牙缝中冷气的滋滋呻吟。
　　 刘大炮转过身来，对正按着印山红的同伙说：“把她架出去，咱哥仨好好享受一下。”
　　 “哇——”是婴儿的啼哭，泪流满面的大娘用衣襟捂住孩子的小脸，自己也别过脸去。残暴和罪恶在继续上演，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挺身而出，侥幸的幻想也只能是幻想，它始于危难之时，却止于绝望之后。当最后一丝幻想之光在人性的冷漠中完全熄灭时，绝望就象一只漫天的黑网，生生地罩住被害人的灵魂，无情地缠绞着赤纯的心灵。
　　 印山红双手死死地抓住车门边的不锈钢立柱，绝望的泪眼扫视着车厢里每一个人。那眼眸，那神情，让人看一眼就会心碎，永世难忘。“救命啊，大哥大叔，救救我——”凄惨的求救混合着婴儿惊恐的啼哭在冷漠的车厢里是那么的孱弱、孤独和无助，她很快就被三个虎背熊腰的歹徒生生扯下车去。
　　 “她、她是个好、好姑娘，放、放、放下她，你、你们不能这样伤、伤天害理，不、不能这样做啊！”依旧是结巴的声音，瘦黑的庄稼人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出车门，一把抱住走在后面的刘大炮。
　　 “咚、咚”，两响沉闷的击打，叫喊嘎然而止。接着是躯体倒地的声音，印山红的哭声也渐渐远去并终于停止。车厢里一阵骚动，刚才还正襟危坐的乘客们纷纷起身涌向车窗，脸贴着玻璃向山坡张望。透过疏密不一的树枝，依稀可以看到，在一块山石的凹陷处的草地上，有一团人影纠缠在一起疯狂地晃动，观望者的脸上则浮现出新奇刺激下才有的亢奋和讪笑……
　　
　　 （五）
　　 大半个时辰，短暂而又漫长，不同的人经历了不同的感受转换。这种转换会渗透到人的意识深处，或接受，或蛰伏，或膨胀，或喷发，继而左右着他们的行为，也牵引着人们走向故事的纵深……印山红第一个上了大巴，这次她没有被人架着拖着，而是自己走进了车门；有说有笑的刘大炮等三人跟在她的身后鱼贯而入。不过，印山红没有径直走向驾驶座，而是脱下了潮湿并印有斑斑绿渍的上衣外套，然后拢一下凌乱的头发，慢慢地转过脸来打量着车厢。
　　 头顶是对称的货架，两侧是开合不一的窗户，下面是井然有序的座椅，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可是现在她的眼里却又显得特别的陌生……后排三四个男青年七倒八歪地磕着瓜子，脸上诡谲的窃笑里残留着新鲜刺激后的回味；中间几个壮实汉子仰面朝天，吞云吐雾，徐徐升起的烟丝盘旋在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上，然后冷漠地飘散；再向前的几个男子依旧正襟危坐，耷拉的脑袋似睡非睡，就象失去了知觉的醉汉徘徊在梦游的边缘；只有左前的大娘轻拍着刚刚平静的孩子，双眼红肿，泪水仍在源源不断；最前排就是刘大炮他们了，惬意和满足爬满三张狰狞的脸。“真他妈的过瘾，呵呵，竟然还是个原果子（处女）……”“爽透啦，哈哈哈哈……”
　　 印山红傻傻地站着，好像没有听见那阵阵浪笑，她的视线仍在木然缓慢地移动，驾驶座、操纵杆、方向盘，终于目光在窗下的平板上停住了，粉红的手机和那本没有看完的书平静地躺在那里。她跨前一步拿起手机，合在颤抖的双手中间不停地抚摸，然后又深深地按在胸口……慢慢地，她坐下了，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那本书上，“发生在南京的暴行”八个黑字好像变成了动画里的野狼，上下跳动，……小女孩……日本鬼子……轮奸……那女孩多么痛苦，多么……罪恶的日本鬼子，原来暴行如此可怕，如此残忍，如此令人生不如死啊……如果有枪……枪……枪……突然，她眼前浮现郁飞俊朗的笑脸，那么和善，那么亲切，那么阳光。印山红一下子伏在方向盘上，双肩战栗着，抖动着“轰隆隆——“头顶滚过沉闷的雷声，由远而近，抑郁而持久，春天里的第一声响雷带来了瓤泼大雨，窗外又一次变成了雨的世界。
　　 “姑、姑娘，你的鞋……”结巴的声音有些漏风，虚弱而艰难，庄稼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车门的台阶上，已成一条缝的左眼被一团青紫色的肿块包裹着，两颗硕大的门牙不见了，鼻腔和口角的血混和着雨水在变形的下巴上聚积，然后点点滴下。他吃力地登上仅有的三级台阶，在印山红的驾座旁，枯枝似的手轻轻放下一双沾着泥巴的红皮鞋，“掉、掉在车、车外的，你的、是你的，你还光着脚，穿、穿上吧……”
　　 “你下车去，”穿上鞋的印山红看也不看那个刹那间惊愕万分的黑瘦庄稼人，声音是那样的清晰和坚决，“我的车子不带你，现在请你下车！”
　　 “什么？你、你……”庄稼人脸色一片煞白，一连十几个你字惹得不少乘客掩嘴窃笑，漏风的嘴更是语无伦次，含糊不清，“外、外面恁大的雨，你、你狠毒，不、不该救你……”
　　 “谁让你救了，你自讨苦吃，下车吧。”印山红的声音冷若冰霜，车厢里一阵哄笑。
　　 “就、就是不、不下车，我、我是买、买了车票的，有、有权乘……”
　　 “就是不带你，你如果不下车，今天我就不开了。”
　　 ……争执不断升级，车厢里不一会就沸腾起来，曾经噤若寒蝉的乘客们此时个个“义愤填膺”，有人甚至捋着袖子吼骂：“你小子真的欠揍，要不要我也给你几拳？”，“快点下车，我们还要赶路。”，“已经耽误我一个多时辰了，我还有急事要办。”，“龟孙儿，你一人挡着这么多人……”只有刘大炮不紧不慢地晃悠着二郎腿：“我和山红是同乡，我们几年前就搞对象了，你他妈的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天生就是挨揍的货。”“哈哈哈哈……”三个人笑成了一团。
　　 “哇——”可能是高分贝的嗓门触及了惊恐的神经，大娘怀里的婴儿再次啼哭起来。争吵仍在继续，谁也没有注意印山红早已迅速撕下那本书的尾页，拿起笔在飞快地写着什么……“刘哥！”印山红的叫唤，脆脆的带着颤动，所有的人一齐把目光转向前台。
　　 “你在叫我？”刘大炮搔搔脑门，狐疑地看着转过身来的印山红。
　　 “是的，刘哥！我……我已经属于你，我认了！”印山红点点头，被自己的牙齿咬得渗出血印的嘴唇竟然现出一抹月芽般差赧的笑容，在所有诧异的目光中显得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哦，呵呵，这才是我的宝贝妹妹。早就该这样了嘛”刘大炮搓着双手，满脸亢奋，额上的长疤泛着红光，他擂着胸脯，一时间豪情万丈，“我刘大炮最重的就是江湖义气，顺了我，我就是你的保护神。今后有什么事儿，招呼一声，我敢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哈哈哈……”
　　 “刘哥，叫那个多事佬下车吧，我不想看到他那熊样，不过，你不用打他了，赶下车就行。”印山红起身走到乘客放置行李的货架边，一转身又指着抱孩子的大娘，“还有她，带着个伢子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
　　 “你俩下车，识相点，免得大爷动手。”兴奋的刘大炮一声大吼，白多黑少的怪眼里顿时凶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