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的瞬间我已经穿好了衣服，下楼打电话给小吴问出车祸的具体地址。
　　 到了现场，当我看到头耷拉在出租车方向盘上的那张面孔时，我惊呆了，面前的出租车已经被碰得面目全非。这张面孔，好熟悉的面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迅速地搜寻着关乎他的所有记忆，想起来了，是他——我的儿子踢球打破他鼻子的那个人。为什么，每次相见都因为血？
　　 周围已经围满了路人，观看热闹的人多，没人敢上前，听说已经打了120和122，只是警车还没有到车祸现场。肇事的货车司机在一旁哭丧着脸静静地等待；而我已经麻木了，任凭小吴说什么都胡乱应着。当她拍了几张照片，问询了几个目击者时，她说收工，明天继续跟踪报道。我没有说受害者和我认识，只是让小吴回去睡觉，我自己上楼休息。当小吴乘着路边经过的一辆出租车飞奔而去时，我站在微凉的夜色中一脸的迷茫。警察已经到场，救护车也随之而来。当警察在人群中大声问谁是出租车司机的家人时，我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随着货车司机和一名警察坐上救护车去了医院。
　　 货车司机一脸的歉意，告诉我他们会负责，还说你老公的出租车我们已经通知了他们出租车公司以及保险公司，会协调处理，医治的过程他们会全程陪护，尽力做到最好。我表情木然地点头，并无话。见我如此，货车司机不停地对我说真感谢我，他最怕无休止闹腾的家属了。我更无话，守在病房的外面，静等着医生的检验结果。
　　 他无大碍，因为剧烈的碰撞下巴里面的骨头有伤，上下的牙齿咬破了舌头导致流血过多，只是暂时昏迷。当他醒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帮他打好了石膏，他醒来时嘴唇蠕动了几次没能说出话，缓缓地冒出几个字：“我的车怎样了？”
　　 我笑着说：“没事，已经交给出租车公司和保险公司去处理了。”
　　 他没再说话，平躺着看着天花板，眼睛两侧流出泪水。我用热水打湿毛巾帮他擦手，擦眼泪。他没有拒绝，手臂随着我的动作而动作。当我端着我从医院外边买来的粥要喂他吃时，他艰难地坐起来，示意要自己端起来喝。我递给他，却发现他因为嘴里疼痛得连水都喝不下。医生说暂时不能吃东西，口干时只能用棉签蘸点水轻轻放在嘴边润一润。营养只有靠医院输的液体来补充了。
　　 我为了他请了半个月假，无论老板怎么打电话叫我，我都没有回去，五次三番时，我直接告诉他我不干了还不成吗，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在旁边听着，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一脸的平静。
　　 周末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说要把多多送过来，我拒绝了，我说这个周末我加班。
　　
　　 『六』
　　 毕业后我和梁弘商量不回老家，就算分配了工作也只能一辈子待在穷山旮旯里，这不是我们的初衷。因为所学专业所致，我在领到毕业证前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因为在校期间我在市级刊物上发表过几篇小散文，一家用人单位毫不迟疑地聘用了我。而梁弘为了挑战自我在一家电器公司找了一份业务员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他说这份工作特别能锻炼人。
　　 我和父母重新租了一个郊区的套间，刚开始父亲每天早上骑三轮车送我到单位上班。梁弘和同事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他每天风吹日晒地外面跑，几个月下来皮肤晒得更黑了，但是他的业绩上去了，工资从刚开始的一千多涨到三千多。他扬言能这样发展，不出几年我们也可以在这座城市买下属于我们的楼房。每每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泛起一种无法言说的骄傲感，我一直觉得我的眼光不错，我也知道，困境中成长起来的男人，更能让人放心地去依靠。
　　 与梁弘把结婚的事宜提上日程的时候，我们在我父母的集资帮助下在这座城市按揭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把我毕业后不再用钱时他们积攒的七万块全部给了我，其余都是我和梁弘三年光景的积蓄。
　　 新建的楼盘在广告画上看起来十分漂亮，在我看来就像美丽的城堡，只有王子和公主才能入住。当把首付款全部交给房产公司的时候，我开始对未来生活憧憬：有一个温暖的家，那个家里有一个爱我的人，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将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这样的日子，也算是圆满了。
　　 关于结婚，还是梁弘的父母提出来的，我的父母没有任何意见，对梁弘的父母说：“亲家，这是你们家娶儿媳妇，怎么娶，什么时候娶，全部听你们的。”当时新房还没有出来，我们在我和梁弘上班都比较方便的地方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作为过渡，婚礼也办得极其简单，我们商量把省出来的那份钱存着，给将来的孩子买奶粉。
　　 婚后的日子安静而甜美，早晨我先于梁弘起床做好早餐，每天早晨他骑自行车送我到单位的楼下，然后自己再去上班。
　　 都说围城外的人想走进去，而围城内的人想走出来。可我不这样想，我觉得，爱情有了婚姻做后盾，变得更加坚固了。我怀孕时，新房还没有装修好，梁弘说新装修的房子味儿大，对胎儿有严重的影响，他建议我打掉孩子，我不同意。虽然当时在我腹中的只是一个细胞，但我明显感觉到一个小生命正在我的子宫里悄悄生长，做母亲的这种感觉非常微妙，那种成就感和幸福感只有母亲自己才能深刻体会。在我的执拗下，我留下了这个孩子。新房装修好后，我没有去看，只是让梁弘拍照片给我看。买家具时，我陪梁弘穿行在大型家居商场，买沙发，买橱柜，买各种家什。虽然我腆着大肚子很吃力，但是为了就在眼前的幸福，我竭尽全力。我偷偷地取笑自己，女人啊，永远是这么虚伪，物质带来的愉悦真的让人无限欢喜。
　　 搬进新居时，我即将临盆，我们请父母和公婆一起吃了一餐饭。梁弘升了销售主管，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了，母亲因为不放心我而放弃了当时在一家超市做配货员的工作，时而来照顾我，给我做一些我喜欢的吃食。她说产后她要负责我坐月子，不然，我的婆婆来操心我，她不放心；如果婆婆肯从老家来，那便她操心孩子，母亲操心我。当母亲对我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时，我只是幸福地点头。
　　 母女连心，我是从母亲的目光里读出一些异常内容的，因为她对我近期的照顾更加细致入微，母亲嘘寒问暖的那种殷勤似乎有点反常，我表面不说什么，但是我感觉一定有事情发生。梁弘因为工作时常出差，偶尔陪客户去吃饭，我觉得很正常，做销售的人为了业绩往往要出去应酬，我习以为常。
　　 房产证办下来了，自然而然地写上了我的名字。梁弘说写谁的名字都一样，只要相爱，写谁的名字又有什么区别？是啊，家，不就是因为两人相爱才组成的吗？
　　 我儿子出生的那天夜里，我疼痛难忍。在我生产的医院里，母亲看着我哭得撕心裂肺，不时地抹眼泪。告诉我让我坚强，她说生孩子这事每个女人都得面对，女人只有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算是完整的女人。
　　 在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瞬，我觉得自己悬着的心才放下了。等梁弘出差回来，我可以给他一个交代，一个答案，一个女人为男人而完成的杰作——孩子。
　　 母亲说给孩子取名多多，希望以后宝贝儿幸福多多，钱也多多。我没加思索就答应了。
　　
　　 『七』
　　 我在医院陪他住了七天，帮他办出院手续。七天里，我们逐渐熟识了，也得知他的情况——乔，男，三十六岁，出租车司机，丧偶，无孩。在摸清他的底细时，我的内心漫过一丝隐隐约约的欢喜，或者说，这样的答案正是我想要的。在与梁弘离婚后，我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可是那天，当他和我在路边轻声告别时，我就知道，我和他，注定有一段故事要发生。
　　 送他回到家，我简单地帮他收拾了一下屋子。那是一套简单的二居室，一间用来当卧室，一间用来做客厅，极其简陋，收拾得还算整洁。他坐定后，我让他躺着去休息。我烧了开水，准备做一碗八宝粥给他吃。走进厨房，很多东西不需要刻意去找，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而我与他，仿佛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两口子，不需要客套和做作。我感到很欣慰。
　　 煮好粥，我分别盛了两碗放在客厅靠窗户的类似于餐桌的桌子上，去卧室喊他来喝，走进房间，却发现他睡得正熟，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我没有叫醒他，可我看到了床头偌大的相框里的结婚照——那时候他多么年轻啊，拥着的女子笑靥如花，他们笑得多么灿烂啊！当两个人快走入婚姻的殿堂时，他们正好热恋着，热恋中的一对人儿是多么幸福啊！我和梁弘亦是如此。倚在他的窗口，我悠悠地望着远方，一些往事攀爬心头。
　　 “禾，你在想什么呢？”他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呼我。
　　 那一瞬，我心里猛地一震，回过头时，他已经起身下了床，径直过来温柔地牵起我的手，走向客厅。我没有拒绝，那样的情景下，我的脑海里早已没有了拒绝二字。
　　 他拉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又起身奔向屋门口的鞋柜，拉开抽屉，取出一双棉布拖鞋，蹲下来要帮我脱掉我的皮鞋。而我的脚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然后又任凭他抓着。
　　 “一直穿高跟你不累吗？”他说着帮我换下了脚上的高跟鞋，又拉我起身过去餐桌旁喝粥。
　　 “别介意，这双棉拖鞋是新的，刚从包装里取出来。”他说着坐在了餐桌前。
　　 “嗯，真香，好久没喝到这么香的粥了。”他三下五除二喝完了他碗里的粥，问道，“锅里还有吗？我再喝一碗。”
　　 “没有了，我以为你刚刚出院没有胃口，就煮的少。”说着，我看看我的碗里，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让给你。”
　　 “那可不好，你可没喝几口。”他把碗向后一推。
　　 “我自己一个人比较懒，经常这样煮粥喝，我已经喝腻了，这一碗我喝完很吃力的。”
　　 听了我的话，他直接拿起我喝剩下的半碗粥，一下子碗又底朝天了。
　　 “禾，你看我完全好了，去上班吧，不要再请假了，本来请假半个月，要是现在回去，老板肯定很高兴的，不然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好。那我收拾一下，你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去出租车公司看个究竟，货车司机已经估算了报废车辆的价值，赔偿的十六万在茶几上的农业银行卡里，用我的身份证办的，密码是120816，很好记的，就是发生事故的当日。”
　　 “嗯。你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我请你出去吃饭，算是对你这些天照顾我的感谢。”
　　 “不了，我得回去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这个周末要把孩子接回来。”
　　 “是啊，因为照顾我，你上周都没见孩子，话说，我也想见见这个调皮的孩子了。自从上次他‘砸’伤了我的鼻子，我再也没见过。”
　　 “好。到时我打电话给你。”
　　 走到楼下，看他透过窗户玻璃一直注视着我的离去，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温暖肆意蔓延。
　　
　　 『八』
　　 梁弘的出轨，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我们一起走过青春，我为了他放弃了周末的娱乐生活，去餐厅端盘子。为了他，我拒绝了大学里追求我的所有男孩，只为自己与他的承诺。承诺，是最不可靠的。承诺，在我看来，是一个人头脑发热时向对方说出的信誓旦旦的话；承诺，是说话说到兴头上时随意冒出来的，就像吃多了肚子胀时放的一个屁；又像短跑运动员快要拿到冠军时最后一刻越过终点线因为惯性而多跑的那段路程，是白费力气，没有任何意义的。有时候，可以把一个人的承诺当作一个臭屁，难闻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发完后，一切又恢复正常。所以，把一个人无法兑现的承诺，可以当成一个屁直接忽略。
　　 如果不是因为偷听母亲和父亲的电话内容，我还不知道那么多天以来，所有人的心里跟明镜似的，唯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死老头子，你别老不正经了，那么大年纪了，还说想我，好好干活吧，你外孙子等着喝奶粉呢。”
　　 母亲从我产前就来伺候我，想必是父亲想念母亲了，我听着心里满是愧疚。直听得母亲又说：“死老头子，你不知咱们闺女现在多可怜，你还叫我回去呢，我都想让你过来，我们一同陪我们闺女。梁弘那天杀的不知好歹，竟然在外面有人了，要不是我那天去超市给宝宝买爽身粉看到他搂着一个狐狸精走着，我都不信。后来我又跟踪过，都确定了他们经常偷情的地点，你来吧，我们俩抽空去堵……”
　　 我听着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但走进我房间的时候却满脸堆笑地哄着孩子，说着长大了疼姥姥姥爷一定是妈妈的乖儿子之类的话。尽管母亲讲电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却全部清晰地听见了。母亲挂断电话走进来时，我迅速擦干已经流淌的泪水，装出一脸的平静，内心却如五雷轰顶，心开始滴血。我假装自己有点倦意，要斜靠着被子躺一会儿，就让母亲把孩子抱到另一个卧室去睡。从那之后，我和母亲有了同样的心事，但彼此都不挑明。
　　 我为了不让父母为我过分地担心，把一切的苦都独自咽在心里。可是我也知道，母亲的心里并不好过，她怕我知道努力隐瞒，强装笑颜，可我从她的眼里看出了她的担忧，于是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要坚强，要自己学会面对。没有爱情，我们还有亲情，还有孩子，还有未来的延续。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我内心里明快多了。父亲笑嘻嘻地来看我和他的外孙的时候，分明带来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情愫，那些情愫在父母的谈话间和眼神里，都被我一一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