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条米色围巾(小说)
回忆定格在这里,她的眼里涌出了一点带咸味儿又带点苦味儿的水珠。“年轻有的是本钱”,她喃喃着,心里像被人一拳一拳地捣着。这话老头子也说过,不同的是,小帆说的是他们两个人的青春,而他,指的是她一个人的青春。
他们毕业了,像他们最初规划的一样,他们怀着一腔热血,满腔热诚地找工作。然而社会并不像他们最初想像的那样简单:单靠着拼搏努力就可以赚取平等的利益。两年了,他们苦拼了两年,还象一只不起眼的蚂蚁一样一只一只费力地搬运着僵死的昆虫。而那些根深蒂固、投机取巧、善做人际关系的却一个一个地升职了,一个一个拿着比他们多一倍两倍的工资与奖金,然后昂首挺胸地从他们眼前晃过去。
“我们该总结一下自己了。”他说。
“怎么总结?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她突然发现他的脸上多了一层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是一种细微的、不易觉察的表情。让她隐隐有些害怕,又隐隐有些陌生。
小帆没有说话,将头扭过一边。碧波荡漾的海面上,一只渔船泊在浅滩。有只鱼篓立在海面近边的甲板上。忽然,一条鱼从里面跳了出来,在甲板上“啪啪”地蹦了两下,跳到海里去了。
“自由了!”他说,她没懂。
不过最后她懂了。他开始一天一天地疏远她,冷落她。在一个落日的黄昏,她一个人闷闷地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海滩。她看见,他的手臂上缠着一只细嫩的胳膊,那是他们老总的女儿,她矮小到要仰起脸来跟她的帆说话。帆见到她,面无表情地扭过脸去,无声地送给她一个后背转身离去了。新女友另一只手马上攀上他的胳膊,跳着脚跟了上去。
“你还有青春,美丽……”老头子(该怎么称呼他合适呢?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称谓。只能暗地里叫他老头子,虽然他保养得那么好。)对她说,“年轻美丽就是本钱。”递给她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的最后一杯白兰地,等她一饮而尽,搀着她穿过灯红酒绿的舞池,给她找了一个以年轻美丽为本钱的不定期的归宿。
张太太说得没错,不是明媒正娶的连喝稀的都是凉的。她觉得她像个乞儿,花一分要一分,还得看他的心情。虽然他拔个汗毛也比她努力一年还要多许多。可她觉得胸口发堵,她想出去找点事做,为了那莫名其妙的空洞还有寂寞,然而他不许,不许他的女人(尽管从法律上她并不算他的女人)抛头露面。
“我缺你什么吗?”老头子说,他不明白她内心的空洞,或许根本不想明白。在他眼里,她就是他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只能在他圈起的那片天空里飞翔,不管她展不展得开她的翅膀。高兴了,跑来逗弄两下,不高兴了,由着这只雀儿在那只笼子里上蹿下跳。
你骂张太太,难道你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好结果么?她自嘲起来,青春美丽的饭可以吃一辈子么?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一声哼笑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丝丝寒气直浸骨髓。不过是一只躲在菩萨桌子底下偷吃供果的金鼠罢了,外皮再怎么金贵,终究还是老鼠,永远上不得台面,永远见不得光。等到青春散尽,怕连路上的乞丐也不如。她这样想着,不禁滴下泪来。
三
“太太,送花土的来了。”云嫂上了楼,轻轻地敲了敲门。
“你带他到花园里倒出来好了。”她懒懒地,不想动。
“太太,送花土的还问你要不要花?他说他家有啼血一样颜色的杜鹃花。”
她一个愣怔,无数个夜晚吟咏的那首诗从脑海里挣脱出来:
杜鹃花发杜鹃啼,
似雪如朱一抹齐。
应是留春留不住,
夜深风露也寒凄。
她恍惚一会儿,发了一回呆。从床上爬起来,下了楼,由云嫂撑着伞,来到了大门外。
一个鬓角发了白、相貌与身材毫不相称的、身穿蓝色工服的男子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大门外,搓着双手,焦急地向里张望。他皮肤黝黑,额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四方国字脸,苍白的嘴唇或因为激动或因为受了雨淋的冷而微微地颤抖。
“太太,花土运来了。”他迟疑一下终于开了口。
“好,一会儿拉到花坛里。进来吧,我让云嫂拿钱给你。”她看着眼前这个民工,有那么一刻迷糊起来,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扛着锄头的父亲从园子的篱笆墙里走出来,走到在院子里玩皮筋的她面前,伸出那张树皮一样的手去摸她的脸。
“疼呀爸爸,你的手上有刺吗?”她叫着一歪头躲过了爸爸粗糙的大手,像喜鹊一样从皮筋的这一边跳到那一边。
父亲咧着嘴笑:“这是劳动人民的手。好日子就靠这样的手呀,比如你爱吃的冰糖葫芦就是用这样的手挣来的呀。”
于是她停下来,一双小手抓起父亲的大手翻过来调过去,看看哪道纹路能为她挣来冰糖葫芦。
“太太,想问您一下,您要红得啼血一样的杜鹃花吗?”
小心翼翼地探问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明天拿过来看一看吧!”
她和云嫂转回身去,他推着车,跟在她们的后面。把花土倒在云嫂指定的花坛。云嫂把二百块钱递给他。他仍站在那里,嘴唇越发地哆嗦起来。
“怎么?少了吗?不是说好二百块吗?”她脸色阴沉下来。心想,民工就是民工,能多要一点是一点,也一样永无止境地贪婪。
“不是……我是……我是想问问太太,知道哪里有卖纯羊毛的、薄薄的、像绒一样的米色绣花围巾吗?”
她愣了一下,“买给女儿?”
他摇摇头:“不,给我媳妇,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给她买一条象样的围巾。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
“去九天吧,八百块钱就能买一条不错的围巾。”
“八……百……”他不安起来,眼里的光像要断了电的灯一样黯淡下去。
“要买便宜的去华林吧,不过那里的东西没有质量保证,也不会有好的花色。”
“太太,您可不可以多看一看我的花,品种很多呢,杜鹃、玫瑰、兰草、山茶、瑞香……”他祈求似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有点恼了:“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总是没完没了地这样那样,我已经定好花苗了,只是没有你说的啼血一样颜色的杜鹃。就这样吧。”她转身往回走。
“太太……”他的嗓音忽然亮起来,“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见她一脸的疑惑他像自语似的,又像要将心底的渴望与情感刹那间全要倾泻出来似的,对她简单地叙说着他和她最初见面的故事,她为他们的家如何一步一捱地度过那些苦难的岁月。
他说得太动情了,以至于忘记他是站在一个有身份的高贵的女人面前,他没想过她愿不愿意听他的故事,像深处的情感突然迸发了一样,怜惜与心痛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他全身颤栗着,不能自制,泪如泉涌。
“她太苦了。”他说,“我除了安慰她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将她的苦全部地挪到我这里来,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妻子,无论怎样累,在我下工的时候马上就能吃上热饭,孩子去了她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显露出她的悲伤,还反过来安慰我‘我们得好好活,我们得好好活’。”
雨早就停了,云嫂握着那把伞一下又一下地抹着眼睛。她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她从他的眼睛里,从他的故事中,她仿佛找到了那个空洞的所在,仿佛刹那间她明白了自己过着天堂般的物质生活为什么还会那么忧烦,原来在一种虚假的包装内,一种充裕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中,她早已经丧失了父亲那样一双手,或者说她丧失了一种生存最起码的劳动本能,而随着这种本能的丧失,她那以年轻漂亮为资本换来的爱情之家,不过是一架被物质蛀虫蛀空了的堡垒。
是的,丧失了劳动本能的同时,爱情的本能也一并丧失!
没有爱情的青春会是青春么?真的,和这些人比起来,她可能穷得只剩下钱了。
“把你的花多挑几样拿过来。”她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走回那间宽敞明亮的大厅,扶着乳白的、象牙般华贵的楼梯扶手,缓缓地、一步一捱地走了上去,她觉得楼梯那样陡,以至于她每迈一步都觉得艰难,而此时她的眼泪,比楼下那个民工更为汹涌地流出来。
第二天,他感激万分地接过钱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她把他叫住了,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外形精美的包装盒,打开,里面是一条精美的、薄薄柔软的绣花围巾——纯毛的、米色的。
“我买了两条,一条送你妻子,一条送给我自己。”她说,又喃喃着,像是说给他,又像是说给自己:“这围巾,这颜色,再配上这样的绣花,这实在象征了世界上最最干净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