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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古老的挣扎(短篇小说)


作者:陈宜新 秀才,1668.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47发表时间:2014-01-11 21:05:15


   冬的父亲在大姐进门的刹那,似乎就听到她的脚步声,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合着的眼睁开,望着门口。与此同时他也不停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嗽,他的嗓子眼里没有一丝痰,却咳嗽得非常异常。
   大姐踏进屋的门口看到父亲的神志清醒,眼睛也像往常那样转着,便长长地舒了口一口气。
   “爸,我接着我妈的信就来了。”
   父亲看着女儿又轻轻地神经质似地动了动,眼睛里就又增加份光泽,脸也好看了许多……
   “爸,你难受?”
   “……”
   大姐看着父亲那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难受的面孔,眼睛里滚满了泪,脸也沉了下来。她在父亲的床前站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把她的那个小包轻轻打开。
   大姐先从里面掏出两卷纱布,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高锰酸钾一同放在了父亲的床头上。她走出屋子,端来一盆清水,从父亲的床下摸出一瓶来苏兑上水,就在屋里院子里洒了起来。
   大姐是十分孝顺的,这些年来,却从未得到过奶奶的一句好批语。奶奶从大姐小时候就说大姐怎么怎么不顺她的眼。特别是去年,在城里工作好事的邻里蹲在奶奶的屋里“嘟嘟嘟”说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下午奶奶就急乎乎地催着冬去了城里文化馆把大姐叫了回来。
   “小坤——”
   那天,穿着整齐的,背倚着铺盖坐在床上的奶奶乐滋滋地指着身边的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系红色领带,不停地弹打着一支燃着的中华牌香烟的中年汉子,说:“这是你刘大哥……”
   那位中年汉子没等奶奶说完便“呼”站了起来:“我叫刘青,是县城大华贸易总公司的董事长。”刘青介绍完自己,便十分自然地弓了一下背伸出了熏满烟油的右手。
   大姐迟疑了一下,也礼貌地伸出了右手,当她抽回时,感到手像被水,不!说不上被一种什么液体洗过一祥,手麻麻的,但她还是不卑不亢地说:“我叫王坤,县文化馆的。”
   “知道,知道,王小姐是知名画家,是……”
   “不,是同志!”大姐仍旧不卑不亢地截住中年汉子的话。
   “对,是同志,是同志。王同志是知名的画家,可不知王同志是否知道我们大华总公司?那是我花了五六年心血创建的。”
   “知道。”大姐搓着右手,有些厌倦地看也不看刘青说。
   “我想,您(刘青用了‘您’字,大姐立时感到更不舒服,更不自在。)也应该知道。我们大华总公司虽然是做生意,但与文化系统还是甚有交情的。去年,咱县电视广播局拍摄电视连续剧《文亭杀手》资金短缺,我刘青一扬手就赞助了他们二十五万!”刘青抽着烟,洋洋得意地说。
   “今天,刘总是不是也来谈赞助的?”大姐摔了一下飘飘的头发,有几分讥讽地问。
   “是的,是的,是谈赞助,我想赞助王同志在京城美术馆举办一个大型的个人画展。”
   “好哇,我们出去谈谈吧。”
   大姐看着奶奶笑眯眯地站起来,要出去,要把空间留给她和刘青,便抢先了一步。
   奶奶看着最后走出屋门的刘青满意地笑了。但是,她的笑容还停留在面孔上没有消失,却看到大姐一脸愠色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奶奶,我把他撵走了!”大姐说着扛起画夹说,“你管我爸还行,管我,你老就往后站站吧!”
   “你……你……”奶奶气得脸色都发白了,她握着拐棍一戳地说,“你……你死妮子,你给我滚回来!你给我滚回来!”但,大姐却一走就是三个月没有回家来。
   大姐不来,然而那个刘青却隔三差五地登上门来。
   这日,刘青刚走,冬就下地回来了。
   “冬,你看你姐姐识好歹不?人家也是一个大画家。”
   奶奶哆嗦着两手捧给了冬一本杂志。是一份画报。
   “你看看刘青画的那个小人,多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你说,你姐啥时画这么像过?”
   但是,当冬拿着杂志赶到城里的时候,刚从黄山归来的大姐说不用看了,花八千块钱买的版面。
   冬从城里回来心极灰,但刘青再也没来过,不过家里却经常收到带有刘青书画的杂志,有时竟然是一整本。冬再也不能忍受这游戏,把它们撕成了碎片,散花似的撒一地。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愤愤地把脸扭开了,母亲谨慎地捡着或者扫着地上的纸片,当着奶奶的面就缓解地说:“咱这个坤也是,人家又有钱,又有才,哪咋就不成哩?!”躺在床上的父亲就会鼓鼓那早瘪了的肚子,小声地说:“你们就别再操横心了。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子,叫她自家作主吧。”
   “自家作主,自家作主,要是当初也叫你自己作主你的魂还不知道在哪旮旯里哩!哼!”
   奶奶狠狠地瞪一眼躺在床上的父亲,拄棍猛捣一下地皮,就离开了,但她仍旧扭回头来毫不相让愤愤地说:“把个女孩子惯成这个样子是谁的错?不是你这做爹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哼!”奶奶说着说着火气就会大起来,走到院里甚至会再拐进屋里指着躺着的冬的父亲大骂上一顿,说:“你这个熊儿,我知道你的能耐,你这辈子的气也想叫她替你使出来?我告诉你,只要我能活在世上一天,我就说了算!谁瞎咧咧也等于个屁,也等于个屎!我今天就找人给他俩算命去,要是八字对了,她要不依,我豁上这条老命也剥了她的皮!哼!”
   这时间母亲眼神慌慌的,泪哗哗地不知怎么做才是。
   久卧病榻冬的父亲,身体越来越不济了,原本不常回家的冬的大姐为了父亲,每月有时来家两次,有时三次,最勤的时候,一星期来过两次。大姐每次总给父亲带来些药品、纱布,或者父亲喜欢吃的花生米、奶油蛋糕什么的。冬的父亲还最喜欢吃炒大豆,大姐每次回来就给他炒上一大碗放在床头上。
   冬的大姐带来的高锰酸钾和纱布是给冬的父亲擦洗身体用的。冬的母亲在家,这件事由冬的母亲做,冬的母亲不在家时就由冬的大姐来做。冬的大姐做这事时,不回避父亲的羞物。她擦洗父亲的身体时,就像在画室里画一幅男人的裸体画。一切都是为了艺术似的。
   那时间冬的大姐还没跟冬的奶奶吵崩,冬的奶奶就看着这些,两手捂着拄棍头对冬的大姐说:“小坤,你老爷爷死那时就吃了我三个月的奶。你老爷爷是死在我怀里的,直到这时我梦里还看到他,他就像我的孩子。”奶奶说过,就用她那块羊草包手巾不停地沾着眼角,直到大姐把一盆脏水端出了屋,走出了大门奶奶还望着大姐笑。后来,冬的奶奶跟冬的大姐吵崩了,冬的奶奶就是这番样子了,很泼,很霸道,冬的大姐有几次差些把脏水浇到冬的奶奶的身上。
   大姐洒完来苏水刚要出去,父亲扭过脸来颤抖着叫了声:“小坤——”
   “爸,你想解手?”
   冬的父亲没有吱声,只是喘着粗气,抬着似乎几百斤重的右手像要指什么似的。
   “小坤,从你奶奶把我从队伍上拖回来我就似乎这……这样了,我想……想……”
   冬的父亲说着有一口痰涌了上来,冬的大姐连忙端来一碗白开水,让父亲喝,然而,父亲不喝,仍旧不停地对冬的大姐说:“……我想,我这辈子是没……没有谁能够理解我,更没有谁能够……”冬的父亲又大咳起来,咳出了血丝,冬的大姐连忙把那碗水放在一侧,捋着父亲的颈、胸口,直到父亲的咳嗽停了,冬的大姐才迟缓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到父亲再次急促地咳嗽起来,冬的大姐只好眼含泪水出门请大夫去了。
   来的仍旧是刘大夫,脸极沉,他给冬的父亲扎下了几根银针,父亲的痰似乎就不再复存了,但刘大夫的脸仍旧极沉,他把冬的大姐叫到一侧简单对冬的大姐说了几句话,就扛起药箱走了。
   刘大夫走后,冬的大姐再也没出父亲的屋。
   冬的奶奶是踏夕阳进家门的。她老人家已经一百多岁了,但仍旧耳聪目明,只是牙齿脱落净了,说话嘴也不把风了。一百多岁的老人了,原本不十分显眼的脸,也让时间这把不怎么锐利的锉刀锉得都是沟壑了。这一条条得沟壑又被风雨雷电剥蚀得失去了原来的本色,但在这条条沟壑里的眼睛却像两颗墨色的宝石闪烁着惊人的光彩,十分苍老的奶奶一身的灵气怕是都在这儿了。
   冬的奶奶进门,仍旧不让人搀着,搀着她的,是送她来的冬的大姑。在这奇热的夏天里,她穿着纯蓝表血红色里的夹袄,仍旧拄着那根花椒木精制而成的拐棍,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片飘飘悠悠地在冬的大姑搀扶下进了院。冬早就看到奶奶了,若不是他早就看着奶奶穿烂了十几身送终老衣,冬一定会把奶奶误为一个什么怪物。冬紧迎了几步,奶奶就像一张粘水的纸片贴在了他的身上,怎么也弄不掉了,看到冬就哭起来。
   冬的奶奶的哭不像孩童,也不像壮年女子,只是“呜呜”着而见不到一点泪水。
   冬的奶奶说:“造孽呀!哪辈子造的孽呀!”
   冬的奶奶说话,嘴早就不把风了,可她仍旧硬硬地说个没完,容不得别人插半句话。
   冬的奶奶哭着说着,看到冬的母亲要搀她,便硬硬地自主走了,进了冬的父亲的屋。进屋的冬的奶奶仍旧是个哭,仍旧是怨天怨地,喋喋不休,若不是送她来的大姑硬把她搀走,搀出了屋,冬的奶奶非要哭死似的。
   冬的奶奶走后,躺在床上的父亲又挣扎了一阵,接着又像死去的人一样静了下来,大家都围了上来,但看到他的两只眼睛仍旧在放光,大家才舒了一口气离开了。这时冬的大姐又想到了大夫的话:“他是有啥想说,或是等你家的啥人。”那时冬的大姐深信不疑,此时看到确系死人一样的父亲,还有那么一丝灵气在那儿那么荡来荡去,冬的大姐又沉思了起来:他是不是等大哥?
   这一夜大家都过的极不安生。坐在檀木椅子上的奶奶精神好多了,一直在那儿讲着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要做些什么样的事,当讲到要给过世的人做舍火时,奶奶特别激动,她说咱老王家门里的人最讲究的就是舍火了。冬的奶奶说你老爷爷的爷爷那时最好,有纸马,纸牛,纸牌楼,奶奶一口气说出了二三十种。冬的奶奶说阴间有的东西都要用纸做上,这样死去的人才能在阴间里骑着“马”赶路,套上“牛”耕犁着黄黄的土地,操扯累了就钻进那“屋”里睡,需要添置什么便拿些纸箔去买了,那是我们给他的钱,没有了纸箔就像我们没了钱一样就没法子过日子了。
   冬的奶奶这样说着说着,头-歪就在檀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其他的人仍旧静静坐在那儿,冬的父亲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人去看一看他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冬的大姐要朝父亲的那间房里走去的时候,打着呼噜的奶奶突然醒了过来,而且像想起了一件不能再重要的什么事情似的,惊惊乍乍地招呼着大家,说:“关……关门,快……快关门!”
   大家从来没见过奶奶这样说过话,她手哆嗦着,眼睛也凸了出来,神秘而又使人恐惧的目光使大家的脑子全成了空白,所感受到的就是一身冷汗和竖立起来的毛发。只有按冬的奶奶吩咐去做的冬的母亲立马清醒了过来:老太太是在延长儿子的生命,是怕一股风吹走了她身边的一切!
   等冬的母亲把门关上,父亲已经咽气了,当大家看到已经发挺了的父亲穿不上寿衣,那纯蓝纯蓝的寿衣,大家才哭了起来。
   次日,冬的大哥赶来了。冬的印象里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大哥。冬见到大哥的那一瞬间,非常惊讶!这就是奶奶日日月月念叨的大哥?冬的大哥像刚刚从监狱里出来似的,一副落魄的样子,在冬的视野里根本不像一个男人,也不像一个女人,是一个被阉割了的公猪的样子。这就使冬在想,这怎么就是他们老王家的老大?他们老王家要是把千斤的担子放在他的肩膀上,老王家是真的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冬就想撇嘴哭,想撇嘴号啕大哭。大哥却像没有看到他似的,一脚把他绊倒在地上了。
   冬非常生气,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盯着大哥气呼呼地说:“你……你长没长眼?”
   但大哥没理他,大哥不会去理一个疯子的。大哥扑到父亲的灵床上,不停地拍打着灵床,痛不欲生地大哭大叫着:“爸——爸——爸爸呀,你老咋就不等等孩儿呀,你老咋就不等等孩儿呀……”
   这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的那只斗鸡,冬没有杀掉的父亲的那只火红火红的斗鸡,站在堂屋的正门口,伸着长长的脖子,炸起项羽,悲哀地长叫了起来。
   从房屋里走出的冬的奶奶一拐棍打在了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血红色的头颅上,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就在地上拼命地扑打着翅膀挣扎了起来,迟迟不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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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冬梦境里殡葬的场景起笔,以冬父亲得病到死贯穿全文,刻画了以冬的奶奶为代表的古老的封建迷信观念对冬一家生活的干预,冬的父亲在起名和婚事上被其干预未果,但是最终被冬的奶奶从队伍上拖回来,之后郁郁不得志,最后一病不起,且治疗也被冬的奶奶的迷信给耽误了。冬的父亲不敢抗争,他不敢违背母亲被她死活地硬拖回来,这让难过痛苦陪伴他一生,仅仅斗鸡胜利时有些高兴。冬的奶奶要干预冬的大姐的起名字以及婚事,都没有成功,冬的大姐随自己的心意走着自己的路。小说以“古老的挣扎”为题,以冬的父亲的病情为主线,反映了家长制以及封建迷信对后代生活曾经的深刻影响及此影响随时代发展的日益淡化。小说结尾奶奶拐棍打斗鸡一节具有深刻意味。也算是“古老的挣扎”的最后一个具体体现吧。小说意味深厚,格调凝重,带给人深刻的思考。力作,荐阅。【编辑:风逝】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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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4-01-11 21:09:34
  小说语言生动鲜活,比喻十分精彩,人物刻画形象逼真,令人叹服!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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