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不惑之年(小说)
“啊,要那么多啊!”
“乌纱帽就握在这几人手里,而且中秋、春节两大节日都得送。”
“咱省吃俭用攒下的这点积蓄,两年下来不就折腾空了?”说完,宋霞觉得有点不合适,又改变了口气,“关键是送了有用没用,如果真起作用,那也值,你心顺了比啥都强。”宋霞真心可怜这点积蓄,那是她一分一毛地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但丈夫比什么都重要,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听几个同事讲,除非你‘爸爸是李刚’,否则要升官就得送,送了就有可能,不送是万万不能的。”孔雷干咳了两声,“就像投资一样,有投入才能有回报。妈的,等我升了官也照样收,我的钱也不能打水漂!”
宋霞忽地坐起,口气硬了起来:“孔雷,咱可不干那缺德事。送是被逼无奈,受贿那就大不一样了,那是犯罪啊!即使升了官也别干,你要进了监狱,我娘俩就甭想活了。”说着,呜呜地抽泣起来。
孔雷为妻子擦着眼泪,安慰说:“我就这么说说,看把你吓得。别怕,哦,我哪能干那事?”
“我真怕你出事。”宋霞眼泪汪汪,一下子扑在孔雷身上,紧紧地抱着,生怕失去丈夫。
“放心,哦,不早了,睡吧!”
六
中秋节前两天,孔雷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乘无人之际,从提包里拿出了五捆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小心翼翼地放进办公桌带锁的抽屉。这是昨天妻子宋霞从银行取出的到期存款。
五捆现金像五只老鼠钻进身体,搅得孔雷心惊肉跳,难以平静。五万元不是小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五万差不多够儿子上大学四年的费用;够一家子四五年的柴米油盐;给父母能在老家盖一座小楼……可现在就要送给领导,一旦送出去了就化为乌有,他真有点心疼。他妈的,不送了,爱咋样就咋样,我就不信他们能让我当一辈子主任科员?可现实如此残酷,看看办公室的同事都那么年轻,唯他已到中年,这大头兵的日子真难熬啊,背后会有多少冷落漠视的眼睛?还得送,送了就有可能晋升,晋升了才能增加工资,加上额外收入或许三四年就能回收这笔投入。送,还是要送,但送多少合适,几万才能满足领导的胃口?这是无底洞啊!刘玉经说过,一个节一万是目前社会通价,可这位费局长的胃口有多大,他对一万能看得上吗?假如我送了一万,别人送了两万,他会怎样看我……
孔雷脑海里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折腾得他开始头疼。他抬头扭动了几下脖颈,正好看见了墙上粘贴的那张《中央八项规定》。这“八项规定”又让他回忆起了几个月前费局长在全局干部大会上的讲话。他是那样的慷慨激昂,那样的信誓旦旦,似乎他就是腐败分子的死敌,廉洁守纪的楷模。正是这次会上,费局长提出要求,各个办公室都要张贴“八项规定”,以示警戒。在这样的时期,给领导送钱,他们会收吗?敢收吗?如果不仅不收,还要遭一阵狠批痛骂,甚至被赶出办公室怎么办?那会多尴尬!那不也要葬送自己的前程吗?
孔雷越想越乱,越乱就越理不出头绪,拿不定主意,只好找了个隐蔽处给刘玉经挂电话,再次征求他的意见。刘玉经真够朋友,他的话竟让孔雷茅塞顿开。刘玉经说,别听他的信誓旦旦、慷慨激昂,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心底隐藏的究竟是什么谁也难以看清。另外,人往往需要反向思维,越是这个时候,领导就越希望有下级亲近,这时给他送礼,他会觉得你对他无比忠诚,以为你更可靠,更值得信赖,当然会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孔雷心里豁然开朗:优柔寡断不是男人,前怕狼后怕虎干不成大事,借传统节日带点礼品看望看望老前辈、老领导是人之常情,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只是这个礼太重了点罢了。决心一下,他开始行动。
他出出进进多次,一直在寻找机会。当看见费局长开完会,夹着文件夹从会议室回到他办公室时,立刻打开抽屉摸出一捆现金。他偷偷在抽屉里掂了掂,心想,一万似乎少了点,毕竟费局长还兼任党委书记。妻子宋霞说得对,既然送就不能太小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他两万。可又想,若给费局长两万,其他四位副局长就不够一人一万了,几千块钱哪拿得出手?于是他把四位副局长在脑海里一个个过滤了一遍,突然心里一亮:对,不给万副局长了,他是无党派民主人士,连列席党委会都没有权利,就免了吧。想到此,他拿出了两捆,分别装进夹克的左右口袋,手伸进去紧紧捂着,跟了上去。
七
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的费局长把门关紧,再次看了一遍天花板、墙壁、吊灯、办公桌、转椅,又翻过来倒过去地检查了电话机、传真机、电脑、打印机。特殊时期,必须特别小心,近来他一直坚持凡离开办公室超过两小时,都要这样认真检查一遍,以防有人乘机偷装微型摄像机、窃听器。直到没有发现可疑痕迹,这才瞟了一眼墙上的“八项规定”,蔑视地一笑,然后打开老板台右侧的柜门,弯着腰从最深处拿出几沓齐齐整整的百元钞票。中秋临近,是“收获”的季节,这是他今天的“收成”,一共五捆,还算满意。他用旧报纸把钱包好,刚要放进提包,突然听到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吓得他激灵了一下,慌忙把提包塞进柜子,重新锁好,趴在桌上拿起笔和文件,装作正在批阅的样子。稳了稳神后,才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是孔雷,他面带怯色,两手插进口袋,腼腆地打着招呼:“费局长好!”
经验老道的费局长一眼就判断出他进来的目的,于是微露笑意,客气地回了声“你好”后便仰靠在高椅背上,与此同时也不知是那只手乘机把左侧的抽屉拉开了一个三四寸宽的缝隙。
孔雷拘谨地走到局长办公桌旁,从口袋里抽出两只手,颤巍巍地把两捆现金塞进那个拉开的抽屉,红着脸说:“祝费局长中秋愉快!”
费局长上身立刻从椅背上弹开,靠近办公桌,高高鼓起的肚囊顺势把拉开的抽屉挤了进去,动作娴熟、麻利,然后面带嗔色说:“孔雷,你这是干嘛?”
“过节了,不成敬意。”孔雷弓腰颔首。
“这节骨眼上你可别害我啊!”费局口气有一丝狡黠。
“哪能呢?”孔雷脸上火辣辣的。
费局长一字不提钱的事,眯缝着眼在孔雷身上扫视了一遍问:“孔雷,今年多大了?”
孔雷不好意思地回答:“四十。”
“呵,已是不惑之年,终于进步了、成熟啦!”
孔雷仔细品了品费局长话里的含义,很是激动,怯色一扫而光。本想再同费局长寒暄几句,但看他毫无挽留的意思,凭自己的身份也不便久留,于是边往门口倒退边说:“多谢费局长教育栽培,还请以后多多关照!”
费局长斜视着孔雷的身影,待他走出办公室,带好了门,突然满脸不屑,从鼻腔里挤出了一声“哼!”
八
孔雷回到科发处,一遍遍地回味费局长刚才说的话,兴奋不已。不过几分钟时间就把党政一把手搞定,可以说是初战告捷。他佩服刘玉经分析得如此准确,如此透彻,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
他猛喝了几口茶水,这才平静下来。平静之后他又开始出出进进,但那三万元上午没有送出,因为三位副局长都下基层听取意见去了。
午饭后,同事们有的到其他办公室打牌,有的拿出U盘插进电脑玩游戏。孔雷毕竟已到不惑之年,没有了那些兴致,一般都要半躺在椅子上眯瞪一会儿。可今天特殊,上午费局长对他说的话一直在脑海里萦绕,搅得他毫无睡意。
进机关这么多年来,除了刚来时在全处会议上批评过自己以外,费局长几乎没和孔雷当面说过一句话,即使偶尔在机关楼道相遇,孔雷主动说声“费局长好”后,他连眼皮都不抬,只是应付性地点一点头。可今天不同,今天费局长第一次同他说了话,还表扬了自己,而且面带微笑,这让孔雷有点得意忘形。对费局长的关切和表扬,孔雷自然心领神会:费局说他已到不惑之年,意思是说他岁数已不小,是该提拔了;费局说他进步了,成熟了,等于认为他已完全符合提拔条件。既应该又符合条件,毫无疑问,晋升已是水到渠成。虽然不能说金钱万能,但这两万元能买到一把手这两个意思,花得够值!
他继续想,如果在不惑之年升为副处级,明年就能光光彩彩地到南京参加同学聚会。再熬上几年,到四十五岁前肯定能升到正处,之后,即使在正处长位子上再干五年,他也才五十岁,那么,完全可能在退休前的十年内再跳几级,起码是厅局级,甚至升为省部级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他就正式步入了国家高干行列。到时,他一定要回老家看看。面对他这位昂首挺胸、光彩照人的高级干部,所有县级领导和邻里乡亲都会远接高迎,捧为上宾。那么,当年孟清、刘炳辉的风光无限会在他身上重演,被冷落、受羞辱的阴影也将一扫而光。
他越想越激动,激动得嗓子有点发干,一气儿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当他站起来拿起暖壶续水时,又看到了墙上贴的《八项规定》,突然心生疑窦:费局长的话是夸奖,是表扬吗?会不会是讥讽,是影射?这个老狐狸向来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完全有可能也是一次表演啊!于是愤怒代替了激动,心里骂道,两万块啊!差不多是宋霞一年的收入,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流进了他的腰包。可这老家伙面对巨款,竟脸不变色心不跳,那么淡定,那么不以为然,连一个谢谢都不肯说,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他气愤之极,脸上青筋暴突,继续想:即使我被提升,那也是我花钱买的,对他毫不感激。若有一天我升到了高位,轻饶不了这个老东西。到时,即使他已退休,我也要把他从窝里揪出来,揭开他的真实嘴脸。这两万块,不!他贪污受贿的所有钱,必须一个子儿不拉地全部给我吐出来!
九
下午刚上班不久,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同事跑进来气喘嘘嘘地说:“出事了!刚才五六个人生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费局长办公室,还有两个穿警服的。”
大家一窝蜂地涌到门口、窗口好奇地向外张望。不多会儿,只见费局长被两名警察左右架着钻进了一辆面包车。
人们发现,没过多久,三位副局长也匆匆赶回机关……
科技局炸了窝,乱作一团。科发处也不例外,大家一会儿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小李说:“估计费局长是出事了!”
小崔说:“一定是东窗事发,腐败暴露。”
小吴说:“他出事是迟早的事,我早料到他会有今天。”
小丽走到孔雷跟前压低嗓子,神秘地说:“孔哥,咱科技局这个盖子一揭开,还不知道会牵涉到谁,说不定这一提溜会出来一大串呢!”
小李又说:“费局长一垮,看那些送钱买官的该怎么办,都是犯罪,一个也不能轻饶!”
小李的话让孔雷一惊,像触电一般,心脏一阵痉挛。
小崔忿忿地大声说:“费局出事好啊!没了他,我们孔哥可有出头之日啦!”
“是啊,要不是费局长压制,凭孔哥的人品早该是处级干部了。”
这一句话像导火索一样引出了更多话题,都纷纷赞扬孔雷的品行,开始为孔雷迟迟不被提拔鸣不平,自然也把责任全归到了费局长一人身上。
……
孔雷兴奋、懊悔、担忧、惧怕,百感交集。兴奋的是费洁青终于有了今天,这是报应,早该如此;懊悔的是自己不该着急,要是再坚持几个小时,那件事就不会发生;担忧的是费局长之事会不会牵扯到自己,正同小李说的,那是行贿罪啊!同事们的赞美、同情没让他感到温暖、欣慰,反倒让他惴惴不安。
这样的场面一直延续到下班时间,大家分别给孔雷打完招呼后便很快离开。
今天孔雷不能早走,他还惦着抽屉里的三万块钱。他拿了张报纸把三沓钱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上面又压了两本书,觉得放心了才把抽屉锁住。等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时突然又乐了,他笑自己幼稚,犯傻,这钱放在机关还有何用途?费局长被带走了,其他局长还敢收吗?再说,这节骨眼上他也没有那个胆量再送了。应带回家去交给宋霞。于是又坐下来,重新打开抽屉,找了一个很不显眼的手提袋,把那三沓现金用报纸包紧,装进袋里这才走出办公室。
刚走出办公室,恰好手机响起,他一看来电显示是妻子宋霞,忙按下接听键。宋霞说:“晚上我和儿子去姥姥家送月饼,你下班后就直接去吧!”孔雷没有心思到老丈人家,便撒谎说:“我晚上到家还得看一个文件,就不去了。”宋霞说:“那你就在外面吃点吧,买点爱吃的,别亏待了自己。”宋霞的体贴让孔雷心里热乎乎的,忙说:“放心吧,你们几点回来?”“你要不去,我们就在姥姥家住了,那儿离我们厂子近,省得来回折腾。”孔雷说:“好吧,别忘了替我给姥爷买两瓶好酒。”刚要挂电话,宋霞又问:“今天送出去了吗?”孔雷犹豫片刻,只好轻声应付道:“算是送出去了吧,见面后再说。”
十
孔雷慢腾腾地骑着自行车。车水马龙的街道、闪烁迷离的霓虹、鳞次栉比的高楼从他眼前匆匆闪过,却引不起他丝毫雅兴。现在看来,他是否能融入这座大都市,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似乎都还是未知数。
在一个亮着“自家饭店”霓虹灯招牌的饭馆前孔雷停了下来,放好自行车,从车筐里拿出那个装钱的手提袋,紧紧攥在手里,走了进去,选择了一个僻静座位。今晚特殊,决定要狠狠奢侈一顿。叫过服务员,拿过菜谱浏览了一遍,开始点菜:一个芫荽炒蛰头,一个百合虾仁,一个红烧鲶鱼,还想要葱爆海参,可一看价格居然八十多元,太贵,还是节省点好,只好换成了一碟花生米。酒是不能少的,比较了一下价格,要了一瓶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