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梦五夜(小说)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奥菲莉亚那轻盈的身子在我的臂弯里忽然抽搐了起来。她原本柔软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变得干瘪、苍老了。她的秀发脱落了,双手如同要紧紧抓住什么一般用力弯曲着,显露出惨白的骨头与静脉。她的脸上也不再有恬静、隐约的微笑,而是变得痛苦扭曲。她的双眸中除了恐惧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歌颂的感情。我这才发现,她现在的模样正是我想象着她在水中所受到折磨,不堪忍受的悲惨境况。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是我全弄错了:只有在水中,奥菲莉亚才能被称作是奥菲莉亚。在那里,她才能与她的名字所蕴藏的世界相融合,并在自身中反思、反射出美来。一旦脱离了水,她反而会因为窒息而死,这个道理就和鱼离开了湖泊就无法生存一样明了。我看着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渐渐僵硬,感到一阵眩晕,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正是我谋杀了一件与世绝伦的艺术品。美术馆里的警铃已经大作,一道刺眼的、雪亮的灯从头顶落下,正照在我湿淋淋的脸上。
【第五夜:在山魔王的宫殿里】
她在丈夫去世后一年遇见了他。那时她住在维也纳,继承着丈夫身后留下的一大笔遗产,抚养着两个孩子。当时她三十七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仿佛岁月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一头卷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依稀显露出她年轻时活泼、轻松的影子,但她的脸上却多少被这二十世纪中叶温吞吞的中产阶级生活而弄得苍白、忧郁。
她在一次舞会上结识了从林茨来的年轻的党卫军军官。他说到自己的故乡时,朴素而诚恳的语调令人动容。尽管年龄上有差别,但他们还是很快地被对方吸引,并萌发出了渴望。这种渴望的强烈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在肉体上也表现得相当疯狂。他们仿佛两个孩子一样,对世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而且永远不知疲倦。
同一年,纳粹启动了种族清洗计划。维也纳那种沙龙般的典雅空气破碎了,人们怀着恐惧谈论着那些在漫漫长夜中打来的无声的电话,刺耳的敲门声,充满绝望的眼神,以及桌上留下的再也没能喝完的半杯咖啡。她听从朋友的劝告,将家人暗中转移到中立区,自己却继续留在维也纳,尽力使他们两人的生活维持原样。她甚至觉得他们之间的需求与希冀因为这种心照不宣而显得越发紧密、令人痛苦而又无法自拔了。有时她想,迄今为止保护她的并不是他军官的身份,而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另一些时候,她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在通过这种吸毒一般的沉溺来设法推迟、躲避一种看不见的,却令人恐惧的未知。想到这一点便让她感到悲哀与孤独。
然而,那无可避免的时刻还是来临了。因为德国在前线上的屡屡战败,后方的种族清洗不得不加快进行。即使她仍然抱有某种幻想,在那时候也已相当微弱了。一个晚上,她照例和他去剧院。在幕间休息时,一队盖世太保警察突然闯进包厢里,要强行搜查观众的身份,如果其中有犹太人便直接押走。因为她和他坐在侧面的小隔间里,盖世太保并没有立刻发现与大厅连通的那扇门。这时他站了起来,神情严肃,显然是打算出去直面那些警察,并和他们斡旋。同时他又趁着混乱向她递眼色,用身体遮挡着外面投来的视线。最后,她在他的掩护下,从一道舞台后的暗门逃出了剧院。
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军官。她连夜坐火车偷渡出境,与家人在中立区会和。过了几个月,她从广播里得知希特勒自杀,盟军进入柏林的消息。从此她每天听新闻播报柏林与维也纳的重建情况:一些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建筑被炸毁,另一些则幸运地免遭厄运。大部分追随希特勒的军官被送上了国际法庭,有些人在关押期间受到了盟军十分不公正的待遇,处境凄惨。她为人们和城市的命运而兀自哀悼。又过了许多年,她因为丈夫遗产的投资成功而变得十分富有。有一年,她和朋友去挪威北部的山区旅行。晚上他们一行人投宿在山脚下一栋木质的三层楼旅馆中。第二天清晨,她被山上树林的轮廓所吸引,独自一人走向了群山之间。那林间小道上阳光的斑驳令她十分触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心底紧闭着的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再往前走,她发现了一处狭长的岩间洞穴。洞穴的入口处布满苔藓,灌木细软的枝条也荫蔽着它。借着外面的阳光,她隐约看得出洞穴里面深而宽广。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使她迈步走了进去,想要深入其中一探究竟,完全忘记了危险所在。越往洞穴深处,她脚下的路就变得越发崎岖,眼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浓重,似乎它也具有了重量,给人以压迫。在稀薄的空气中摸索前进让她精疲力竭,决定停下来歇一口气。就在她用颤抖的手扶住墙壁,合上眼睛想要忘记周遭时,在黑暗中却慢慢地浮现出幻象来,好像那是一场特别的演出,正在向她拉开帷幕。她看见德国人的坦克碾过城市的边缘,将春天开满野花的原野摧毁殆尽;她也看见城市的街道上空荡荡的,满地都是打碎的玻璃和损坏的家具;在火车站,一队犹太人身着蓝白相间的、松垮垮的布衫,拖着脚步走向一截停在轨道上肮脏逼仄的车厢;人们的眼睛浑浊,充满被饥饿胁迫时绝望的神色。她看见一片荒原上,远远地燃起了一道巨大的淡蓝色烟柱。寒风吹过铅灰色的低矮水泥建筑与无情的金属桥,空气中除了煤灰与汽油味,还飘荡着一股微微的臭味:那是一条微弱、但无比清楚的线索。最后,她又突然身处无数人之中,脚下倒着的是流着血的无辜的人,正在向她跑来的是一队纳粹士兵。他们越靠近她,身形就变得越大,也越不像人类,头顶上伸出角来,眼睛充血,嘴里露出獠牙。那变得巨大而炫目的幻象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惊恐万状,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腿,逃出了洞穴。回到山下的旅馆里,她惊魂未定地向朋友讲了在洞穴里发生的一切。朋友听完后责怪了她,说她不应该独自一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除了对自己毫发无损这一点感到不可思议之外,就只有深深的后悔。
之后她的旅行仍然如期进行。挪威的夏天令人愉悦,放松,从日常的琐碎中彻底解放了出来。只不过当她想起那天清晨在山里发生的事时,不禁会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痛苦。她已经明白那些幻象所向她揭示的含义了:即使他在战后仍然活着,即使她当时没有从他的身边逃走,他们今后也永远无法一起生活了。她在山魔王镜子做的迷宫中看到了时间交付给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