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坚信，在我们中国，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人。
　　
　　 （四）
　　
　　 吃饭的时候，老伴的两个堂兄和一个堂姐夫坐在我的左边。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就是我礼尚往来宴席上的常客，平常往来也不少。只是近十几年，大家都老了，来往少了。
　　 紧挨着我的一位，排行老二，已经80岁了。龟背，弯腰，本来就不高的个子，现在像个侏儒似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还是原来的他。满嘴没有一颗牙齿，桌子上的菜，大多没法吃了，有几样菜可以囫囵吞枣地就那么在嘴里伴几下咽下去。一碗炖猪蹄上来，我对两个侄女说，那皮是美容的你们吃啊。她们怕肥胖，只好放弃美容美味了。于是我把一大块稀巴烂的蹄子皮夹起来，问他：敢吃吗？他点了点头。有好几个美味海鲜，当我夹给他的时候，他都摇头。不经意间，一大块蹄子皮和一盘松花蛋全被他吃完了。那皮我本来想自己吃的，当然不是为美容而是贪它的美味。然而面对着他，我吃不下去。席间，我问他怎么不装假牙呢？他低头不语。我说，装假牙有100多够了吧？这时他突然说，哪里哟，要二三百元呢。很显然，他装不起假牙，所以，在我面前他难以启齿。哦，我饱汉不知饿汉饥啊。他为人忠厚老实，很少说话，从不与人争短长，更不会使什么心眼。儿女在外打工，虽然有孝心，然而收入很有限，对他们二位老人的补贴也少，只办了每月55元的低保。当年知青下放的时候，他的一个在上海的侄女来到他家，他们对她非常好。好心有好报，现在侄女每年给他们2000元。除此以外，就靠他一个人种田养活自己，因为他的老伴眼睛全瞎了，不能种田了。80岁的老人还要在家靠种田养活自己,他痛苦而又无奈地对我老伴说，二姑奶奶，我几次想上吊，就是丢不下家里那个瞎子啊。情景之惨，我实在难以言状。
　　 另一位排行老大，谈起来似乎比这位要好些。他曾经是生产队长，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的。老伴说，他有很厚的底子呢。天嘞，那个时代能有什么底子啊，就算生产队的财产全被他贪了，几十年下来，到现在也剩不下什么了。然而不幸的是，他患了皮肤癌。虽然儿女为他动了手术，几年来却没有给他复查。现在他看上去很不好，脸色蜡黄，比我身边的那个堂兄老二要差得多。我们前几年曾经多次见过，谈起来，还真不错，儿女都有出息。大儿子还是一个小老板，我曾见过，风光得很呢。不过本地人很要面子，他那真正的内核不一定有外表那么光鲜。要不，他为什么不给他的老子一年查上几次？据说他为老父买了一件羽绒服，被他老婆抢去送给了老泰山。如果他是实实在在的小老板，那么这事就说明他是个不孝之子。妻管严的男人有数等，像他这等的男人是最没有出息的（听从女人的管制不搞婚外情的男人是好男人，也是有出息的男人）。俗话说，无病就是福，就这一点来说，他就不如那老二。他的儿女也不如老二家的孝顺，哪怕他们实实在在的有钱，又有什么意思？吃到最后一道菜的时候，他突然呕吐了起来。对正常人来说，这可能是偶然的，但是对他来说，就是不祥之兆了。他不像老二是文盲，是有文化的人，是有知识的。他的胃可能早就有问题了，然而没有医保的他，一切都仰仗儿女，他也只能心存侥幸，听天由命了。
　　 那第三位，就是老二的嫡亲妹夫，也是我老伴的堂姐夫。当然，都是近亲。三个人里，要算他的晚景最好。但是他也没能逃脱拖着古稀之躯还要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他的身体看上去还不错，不像那老大那样萎靡不振，也不像老二佝偻着身子。虽然学历不高，知识还够喝一壶的。往年我们见面谈的很投机，这一次我们又谈了很多，然而他却不如我了。虽然如此，在我们那里，他的知识，仍然还是一个佼佼者。和其他两人一样，儿女都在外打工。据他自己说，收入都还不错，每个儿女都给钱。就算每人给500吧，五个儿女就有2500了。他如是这么对我们说。这么说来，还真的不错。再看那衣服，比我穿的还要光鲜。然而，他也可能没有逃脱俗套，在我们面前要面子，而实际并没有那么多。就算是真的吧，那2500靠得住么？儿女们随便遇到一点什么事情，他那2500元就不保了。老伴告诉我，其中一个女婿死了，女儿改嫁，这一折腾，又没有固定工资，哪里还有500元给他？他是吹牛呢。这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两个老人随便哪个一旦生病，就是25000也不管用了。
　　 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三人都曾经给我们或多或少的帮助。有物质的支援，也有出劳力帮我们做事的，尽他们的所能。人不能忘恩负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我们情况好了，他们困难了，我们不能装瞎眼。涌泉我们是报不起的，也只能像他们当年那样，尽我们所能。我们把一年的节余，也给他们每人分一点，聊表我们的心意。
　　 三位仁兄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问题：今后怎么办？他们和他们的儿女们，都没有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得了个急病很快死了倒罢了，他们和儿女们都落个痛快。如果得了中风或者癌症……想上吊挂不上绳子；想抹脖子拿不起刀；想投河或上药店又走不动了……那才叫真正的惨啊。纵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无论哪一个朝代，农民都是垫底的，他们无钱无权无言无望。而历次的改朝换代，又都是他们揭竿而起推动的，最后的果子总是被地主摘去了。现在，他们的境况似乎好了一些，然而，他们还是垫底的，仍然是最穷苦的又是最大的一大群。
　　 健敲打到这里，我凝视窗外，在想，我们的现代化就仅仅化在漂亮的大厦广场上，化在钢筋水泥上吗？化在美丽的口号上吗？农民兄弟除了打工那点活命钱，还有什么呢？
　　
　　 （五）
　　
　　 阳光顽强地钻过云缝投向寂静的大地。初春那诱人的阵风，已经没有了刺骨般的杀气，吹在我的脸上，还是带有丝丝的凉意。每当我的身心化入寂静的乡间，我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和伤感。这大概要归咎于70年前的那场亡国为奴的彻肤之痛。
　　 我缓步走在窄窄的田埂上，70年前的乡景乡情，像一片陈旧而又不堪的光碟，在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地盘旋出来。
　　 大地上的万物，披上了薄薄一层晶莹碧透的银装，云层里偷窥的阳光有气无力。泥墙草顶的破屋，四周的薄雾夹着丝丝炊烟，我总是怕那里面会突然蹦出恶煞的伪军。雄鸡不再昂首报晓，只有那些不知忧愁的麻雀在叽叽喳喳的蹦跳着。而那寒鸦的哀鸣之后很可能就是“和平军来啦”的噩耗。鬼子和二鬼子，使我把这些本应该是美好的记忆变成了伤痛。到了中年，每每到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那伤疤就会隐隐作痛，成了终身挥之不去的鬼魅。
　　 我收回思绪，放眼远眺。那些虽然已经是砖墙瓦顶的房屋，却家门紧闭，没有一丝的炊烟；包裹着它的不是薄雾，而是淡淡的灰霾；那曾经令我伤感的鸡鸣和使我心烦的麻雀，再也不来扰我了；那饱受委屈的乌鸦，再也没有回来；银霜虽然已经消去，大地上还没现春天的盎然生机。……这些和70年前似曾相似又很不相似的惆怅，它们驾着初春的寒风钻进了我的心窝。
　　 我不再四顾，低下头来，看着脚下已经坍塌的田埂和近处还很低矮的麦苗。麦苗凌乱地散布在很不松软却又不是很坚硬的田地上，上一季的稻根虽然已经枯萎却还是顽强地撑着，不愿化着灰土来哺育麦苗。
　　 这里的田已经好几年不耕不耙了，祖宗爷两千年积累的精耕细作的古训被抛到九霄云外，成了天方夜谭。稻杆和麦秆不再是稀缺的烧饭柴火，更不做宝贵的绿色肥料，人们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把它们敬了鬼神。然而他们送走的是资源却迎来了大气污染的瘟神。这样的田土要增产那是痴人做梦，现在之所以还气息奄奄地撑着，那全是化肥在打着强心针。如此的生产庄稼，就像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仅仅用激素把体温降下来，维持不了多久。再看有些田块，那麦苗的分布就像花斑秃子一般，密的地段像成捆的韭菜似的，那稀的地方几乎一棵没有，成了一小片空白之地。想想眼前的农村，出现这样的惨状，就不会感到奇怪。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因为打工挣的钱比种地挣的多得多，谁还愿意面对黄土背朝天的那么劳苦。他们只是在最紧张的时候，蜻蜓点水般的回来做上几天以后就溜之大吉。剩下来的活儿不管多苦多累，只能由老人们来死命地撑着。不撑不行啊，现在要吃饭，要活命。保住赖以生存的田地，儿女们将来还要依靠它们来过日子呐。现在他们为资本家卖命，将来老了被一脚踢开，就只好回来，重复父辈们的辛苦。如此这般的无奈，就只好改了种地的老规矩，反正现在没人管了，也来个自由化。麦子收了，就放上水，以后就天女散花，把稻种往田里一撒，简单多了。再以后就是撒化肥，喷农药……种麦子也是这样的如法炮制。一个老农担忧地说，将来田土板结了怎么办？产量会越来越低，日子还怎么过？他们明明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却也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顾不得子孙了。他们为城里人的吃饭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如今已年老力衰。他们不可能创造奇迹，没有现代化的手段一个人不可能种上七八亩甚至十几亩的田地。除非那些站着放屁不腰疼的专家向他们提供永动机，如何用脑电波去控制机械。
　　 看到这里，想到这里，我又抬头四顾。那破旧而又散落的一间间房屋，那坍塌的田埂和沟埂，那淤塞了的水沟，还有那成片的还没有形成绿浪的麦苗，他们使我不再惆怅和伤感，转眼间使我变得忧虑。
　　 中国农村向何处去？目前的状况还能维持多久？如果不加以改变，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生我早就刻骨铭心的饥荒了。那些被网友们称为砖家的专家和叫兽的教授，为农村开了一些所谓的药方。例如有一个专家就恶狠狠地说，下岗工人通通到农村去！这一下农村就有青壮劳力了，主意还真的不错哦，这也是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利益集团解决下岗工人就业的偏方！那么农民又怎么办呢？另外又有一个专家出主意了，说是解决农民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农民变成工人！真不知道中央首长们该听谁的才是。这两个专家互相矛盾的药方针对的其实是一个病症：一方面城里工人下岗失业，另一方面农村的劳力又被城里抽光了。原来下岗的是城市户口的正式工，顶替他们的是对金钱饥渴而廉价的农民临时工。贪婪的资本家只想拼命赚钱，是不顾工人死活的，当然更不会替你共产党考虑工人就业问题。把你共产党搞垮台了他们求之不得。但是农民会因为资本家的青睐而变成工人么？资本家们也许不反对他们变成工人，这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可是直到现在国家对他们的户口也没有个说法。那点可怜的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几个平米的房子，成为城市平民根本就无望。退一步说，就算可能吧，那么谁来种田？把原来的下岗工人赶到乡下去？使中国共产党变成第二个红色高棉，然后越南伙同美国再消灭共产党？噢，好一副良方啊！其实，袁隆平建议提高粮食收购价，评价销售，在目前还是可行的。可惜他呼唤多次了，就是没人理睬。但是，在我看来，这还不是根本的方法。
　　 每年3000个亿的公款吃喝省下来；三公消费几千个亿省点下来；官员贪腐的钱吐出来；把那些出逃的贪官拦下来；那些根本就没有人住的高楼大厦拉下马来；那些并不着急的高速路不建停下来……哦，够了，有这些钱在农村实行机械化和集约化，把农民变成农业工人，那是用不完的。可是，国家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待到发生饥荒的时候，黄灿灿的金条也只能是粪土，何况那些钢精水泥？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多的钱，再高的权，再漂亮的美女，和那纵入云霄的豪华大厦，那些快如闪电的车子和道路，也只能被饥饿席卷而去，变得一文不值。
　　 我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思绪万千，脚下险些使我摔倒。于是我突然醒悟，我这个P民的思虑又有何用？等到发生饥荒的时候，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无非是我们P民又要遭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