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不做大哥已好多年(小说)
于是,我向前走了几步。
工头向后退了一步,后仰着身子,把木棒拢在胸前,想准备掐架的公鸡一样,一连声的问我,你想干啥想干啥。
我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说,不干啥,给您老敬烟,您老息怒。
在我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他擦净了血后依然像血一样发红的酒糟鼻头时,从袖筒中甩出了钢管,准确无误的抽击到了他戴着柳条斗笠的脑袋上。同时,伙伴们从背后,如饿虎扑食,给其他人以猝不及防的打击。
泥水四溅,击打肉体的声音在雨声中乒乓闷响,哭爹喊娘的叫声只持续了短暂的一会儿后,工头的人,全部倒在地上的水洼中。有的一动不动在装死,有的像笨拙的鳄鱼,在爬行逃窜。
我们胜利了。
可惜,有个伙伴被铁锹剁掉了半根手指。他脸色煞白,战争刚结束,就疼晕了过去。
那一晚,我们没睡觉。
我们既担心恐惧又大义凛然。
没办法逃了,我们身上每一毛钱。
我们一言不发,等着第二天的手铐缚腕,等着东方发白时的警车嘶鸣。就这样了,没事不要惹事,但有了事,就不要怕事。
5
第二天,雨停了,但没出太阳。
门外院子里,躺倒的工头,横七竖八的其他人,都不见了。雨水把血迹冲刷的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打斗的痕迹。我们想寻找那个兄弟被砍掉的半根手指,但找来找去,终于还是没找见。
从那天之后,我们再没见过胖工头的踪迹。但肯定的是,他绝对没死,但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起过打问他的下落。
中午时,还没听见警车的吼叫,但有三辆乌黑铮亮的小车驶进了院子。
来的是建筑公司的老板和他的随从。
还是在在工头的瓦房里,老版给我的伙伴们还有他的随从召集了一个会议。他闭口不提打架的事,说公司有新的决定和任命传达。老板让我接替胖工头的位置,说欣赏我。还说能打就能干,讲义气有会有人气。这个工队今后由我说了算。
我一下子懵了,我说老板,我不懂建筑,不会看图纸,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把我和伙伴的工资结了,我们就消失。
老板定定看了我一眼,说兄弟,我看好你,就这样吧。图纸这玩意,我也不懂。你以为我能看图纸?有这帮大学生替你打理呢,你就给我负责管人,明白吗。
老板抬起胳膊和我握手,他的手软绵绵的,像女人的手。
这样,我们兄弟们就不当小工了,整天这里转转,那里看看。
我对他们说,既然我们现在貌似发达了,首先别仗势欺人,凡事讲求公道。最重要的是,趁现在年轻,好歹学点手艺,我们没念下书,没有一技之长,最终会吃亏的。
兄弟们唯唯诺诺,像小鸡啄米似的纷纷点头称是。
不用像牛马一样的干活了,我们开始在城市的大街上三五成群的溜达。看城市的灯红酒绿,看街头上花枝招展的少女和丰满性感的少妇。
慢慢,我们发现,我们这些邋遢粗糙的人,一走上街头,就有行人远远躲开,在我们身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们猛一转身,他们就低头背转身影,手里急急切切的忙活,腿脚匆匆的继续赶路。到饭馆吃饭,老板拒不要钱,还赌咒发誓地说,我们付钱,就是看不起他们!我们来他餐馆吃饭,就已经让他们蓬荜生辉脸上有光了……
6
一个月后,老板又一次来找我,是让我去讨账。说是有一个家伙,欠了他一大堆钱。那人是个死狗无赖,讨了几年了,分文不给而且每次都恶语伤人。
老板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兄弟,到了你出力的时候了,帮老哥一把,老哥不会亏待你的……必要时,带上家伙,给那厮吃点苦头,他小子以后就会学乖一点。
我和我的兄弟们终于打听不到了那人的住处。
一天晚上,我们一帮人,在保安的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冲进了一家宾馆,踹开了房门。
那家伙肥头大耳,敞着光洁肥硕的大肚皮,睡得像死猪。
旁边竟然一左一右躺着两个女孩!女孩年轻而娇媚,皮肤像珍珠一样在灯下泛着细腻的洁白。
我一下子血冲头顶,突然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感到了侮辱。还有无法言说的暴躁憎恨与莫名的绝望。
我抓住他的脚腕,把他扯到了地上,不分青红皂白,接二连三的跳跃着,踹击他的身体。
我打的气喘吁吁。
我倒提起旁边的衣架,准备杵在他的大脑袋上时,旁边的兄弟一把抱住了我,向我怒吼说,大哥,不敢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我们是来讨债的,不是专门来打人的!你怎么糊涂了。
看着脚下抽搐着的一堆黑肉,我又在他的裆部狠踹了两脚,然后,在他杀猪一样的喊叫声中,撇下了我的兄弟,一个人,头也不回的冲下了楼梯……
那一晚,我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稀里糊涂的在江边的桥洞里躺了一夜。
第二天,老板派人给我们带来一皮包钱。说欠钱又挨了打的那家伙,连夜就把所有债务还清了。这包钱,是那人专门送给我的,说,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还想和我交个朋友。
接下来,我们继续为老板讨账,替老板教训和他竞争的、不知趣的对手。日子,有时过得闲散,有时急迫。
我们有钱了,但我们平时不常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有所谓的生意,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替老板打理着夜总会和酒吧,每个人,都陆续接纳了许多街头上打架斗殴的小混混。
我们着装整齐了,出有车食有鱼。被农村的毒日头涂抹在两颊上的红斑,也渐渐淡得了无痕迹。
7
我渐渐喜欢上了喝酒。
我不喜欢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的聚众热闹。
夜幕降临时,城市变得光怪陆离而柔情脉脉。
我只身一人,喜欢来到一些生意冷清的酒吧,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灯,看着匆匆来去的行人,慢慢啜一口酒,静静的听听轻柔的音乐,想一些散漫无序的心事。
有时我会想到,如果当年,忍气吞声,不和老师起冲突,好好读书,现在的我,也有可能在大学校园里,在图书馆里,戴着近视眼镜,人模狗样的念叨洋文咀嚼斯文吧……
晚上,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失眠。
我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看着树木在微风轻抚下的的斑驳身影,听着草丛里的小虫鸣叫,我想着乡下的老家,想那一面堆着破烂被褥的土炕,想起了母亲的凄苦无助的哭声,和父亲推着自行车走村串巷收破烂的吆喝声……
《水浒传》中的故事,发生在古代,那么遥远,与现代生活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好汉们顿辄杀人放火,难道这是解决问题最有效最简洁的办法吗?我过的是看似潇洒实则危险动荡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我年纪轻轻暴尸街头,父母会怎样的伤心欲绝?父母老了,我没有实现他们的期待,不能带给他们安宁从容的晚年生活,最起码,别让他们再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担惊受怕吧……
那一晚,我阴差阳错的认识了绿萼。
那一晚,小雨过后,街道上飘荡着湿漉漉的清新空气。
那一晚,月亮期期艾艾的脸庞,到了半夜才出现在天边。
我还是在那个偏僻的小酒吧,靠窗而坐,不紧不慢的喝着杯中的酒。
酒吧生意冷清,大厅里的人寥寥无几。穿红衣的门迎小姐,靠着酒吧玻璃门,用手拍打着嘴巴,时不时迷着眼,打一个长长短短的呵欠。
灯光昏黄,刚入春,加上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空气里,有凉风时时荡漾,让人不由的想再一次裹紧身上的衣服,双手拢在袖筒里。
突然间,乒乒乓乓进来了二男一女。
男的,一个光头戴耳钉,穿皮背心肌肉暴突。另一个精瘦,脸小而显得鼻子又长又大。那个女孩,白裙光腿,长发披肩,眉毛细长淡淡,眼睛黑亮,一仰头一侧脸,脸上仿佛有光束亮亮的射来。让人想起,阳光下,宝剑出鞘时的闪亮和冷峻耀眼。
三人落座后,光头大呼小叫,喊来了一瓶白酒。女孩说:“死蛇哥,我不敢喝白酒,太呛。”
光头一边把一瓶白酒倒在三个玻璃杯内,一边低下头大声的对女孩说:“绿萼,不要像个小女孩一样唧唧歪歪,你现在是大人了懂吗?何以解他妈的不痛快?唯有白酒!喝高后,迷迷糊糊赛神仙,忘记一切!去他妈的小白脸,还学生会主席呢,狗屎!等明天,我们哥俩去找他,废了那孙子。”
女孩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说别提他别提他,再提他,我就走。
瘦子挺了挺并不宽厚的胸脯,应和说:“就是就是,不提那孙子,喝酒喝酒!失恋是小孩子玩的把戏,知道吗,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完酒,绿萼,俺哥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保准让你大开眼界!跟着俺哥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来,走一个!”
三个酒杯举到了一起,咣的磕碰了一下。
叫绿萼的女孩,端着酒杯抿了一口。立刻剧烈的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眼角溢出了泪花,她伏在桌面上,肩头剧烈的一起一伏抖动起来。
光头从对面站了起来,绕到了女孩身后,用右手轻捶女孩的后背,左手伸到女孩腋下,往上提拉。
女孩很迅速的扭转了一下身子,往旁边挪斜了上身,站了起来,一手捂口,一手推挡着光头的胳膊,说,死蛇哥,我没事,你坐回去吧,并且往后退了几步。
左边的瘦子,突然间笑得前俯后仰,用手掌响亮的连续拍打这桌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蛇你小子怜香惜玉,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笑死我了,哈哈哈……
光头的一只手僵在了半空中,说,绿萼,看你敏感的,哥哥我是关心你,你别把我的好心当恶意了。瘦狗,你笑你娘的脚趾头!
光头悻悻的走回自己的座位,右手不忘在瘦子的脑门上抽击了一下,坐端正后,看了看自己左手的两根手指,拿到鼻子下嗅了嗅,抬起头,两眼放光,说,绿萼,再走一个,来,干了。
绿萼端起杯子,又轻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闭着眼睛咽了下去,洁白的脸蛋上泛起了两朵红晕,她说,死蛇哥,可不敢玩得太晚,爸爸会骂我的……
光头侧过脸看了一眼瘦子,挤了一下眼睛。又面对着绿萼,说,不会很晚的,咱们赶紧喝完酒,去唱歌,你不是最喜欢唱歌吗?完了,直接送你回家……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啥事都没有!以后,我们哥俩罩着你!
他们三人,大声的说话,频繁的碰杯,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看到,女孩酒杯里的酒,慢慢少了,女孩的脸变得越来越红,说话声也渐渐大了,话也越来越多了。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絮叨,我逐渐听明白了。
原来,女孩是一位在校就读的大学生。处了一年的男朋友,在前不久,又和另一个妖艳的女孩好上了。竟然在她眼皮底下出双成对,绿萼去质问,反在那个妖艳女孩的蛊惑怂恿下,前男友,甩手打了她一巴掌。她找到了眼前的这两位,想让他们替她出气,教训那个负心男孩一顿……
叫绿萼的女孩,已经有了醉意。那光头,抓过女孩的小手,仔细拨拉着,说他会看手相,他要为女孩预测一下前途命运爱情家庭。
女孩的手直直伸到了光头的面前,笑得眼睛弯弯的,一个劲的说,死蛇哥,别挠手心,痒痒。
我看着光头泛着油光的脸,还有旁边瘦子一脸的急切和馋涎,内心竟然又涌起了一种没有来由的厌恶和痛恨。我掉转过头,闭上眼睛,脑子中又浮现出那晚讨债时,看到的横陈在胖男人身边的、两具年轻女孩的身体,我不由握紧了双拳。
女孩清脆的笑声,肆无忌惮的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望过去,看见女孩站了起来,端着酒杯,用一只手捏着瘦子的鼻子,光头在旁边扯着瘦子的两只耳朵,要给他灌酒。
瘦子装腔作势阴阳怪气的尖声大叫着。我又想起那夜胖老板在挨打时,杀猪一样的叫声。
绿萼一转身,发现我在定定的看着她。
她脚步趔趄、摇摇晃晃的径直朝我端走过来,微眯着眼睛,摇晃着手里的酒,定定的看着我。
她的眼圈红得像涂了深重的眼影,我闻到了她身上刺鼻的酒精味道。
绿萼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开始和我对话。
她说,看什么看?看了半天了,到底想看什么?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小屁孩还看?小心我打瞎你的眼睛!
光头和瘦子同时站了起来。
光头说,嘿,今儿还遇见流氓了!赶紧转过你的狗头,小心老子揍你。
我忽的站了起来。
光头撸起袖子,冲了过来,站到了绿萼的身后,咋咋忽忽的说,小子,赶紧坐下,动动试试,看老子揍出你的屎来。
我继续站着,看见,绿萼的个子只稍比我低一点,她的头发中规中矩的从头顶梳向两边,浓密的头发像门帘一样遮盖了左右两只耳朵,乌黑的头发分向两边,露出了脑门正中间一道白净的头皮。
我后退一步,坐了下来。
绿萼背后的那个光头,用手指指着我,对绿萼说,绿萼,看见了吗,这样的男人,就是流氓!将来肯定是强奸犯,祸害妇女!哥哥我,见一个打一个!绿萼,用酒泼他!就当是那个抛弃了你的小白脸!
绿萼一怔,闭上了眼睛。
眼皮轻启时,有泪珠从睫毛轻轻滑落。她一扬手,就有液体拍洒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顺着我的脸颊弥漫开来。
我的眼皮涩痛,无法睁眼,更似乎有另一种液体,在酒精的刺激下,从心底、眼角溢漫了出来,混合了脸上的酒液,在我脸上肆意流淌。
于是,我暂时闭上了双眼。
再次睁开眼,绿萼还站在我面前,嘴角上扯,流露出蔑视和挑衅。她的喉结颤抖,双肩轻微抽动,压抑不住的抽噎使她吸一下鼻子,又用手背很快的摸一下眼泪。
光头对瘦子摆了一下头,抓起了绿萼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说,绿萼,这下,你报仇了,哥哥这就送你回家。瘦猴,你他妈还发什么愣,还不过来搭把手!
瘦猴走了过来,用白少黑多的眼珠剜了我一眼,示威似的把我手边的半盒香烟和打火机,一把抓起来,装进兜里,急促的挪动两条细腿,来到绿萼身边,也抓起她的另一只胳膊,揽在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