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姨，你晚上想吃什么呀！赵晓佳的声音将我扯回来，偷偷地用手背擦了眼角的泪水黯然道：你看着买吧，我什么都行。
　　 哎，朝霞，你想吃什么呀，让晓佳一起买回来。突然想到专心照顾妈妈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的朝霞，我真是心疼不已。
　　 不用了阿姨，我这还有方便面，凑合吃点就好，妈妈不能离人。朝霞笑着对我说。妈妈，你看，咱遇到好人了，临床的阿姨特别和气，你快快清醒过来呀！朝霞抚着她妈妈的脸，轻轻地说。只是这一句，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将赵晓佳拉到病房门口，对她小声说，你多买一些回来，记得买一份小米粥，看看那个阿姨能吃吗？赵晓佳紧忙点头，她还低声说，阿姨你真好。
　　 回到病房，看着依然昏睡的宋佳春，安静的像个孩子。忍不住抓住她枯瘦的手，轻轻地抚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她的手背上。朝霞眨着大大的眼睛，非常纳闷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朝霞，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妈妈是老同学呢，我们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我见到她高兴呢！我实在忍不住了，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
　　 朝霞听到之后，赶紧凑到她妈妈的耳边想说什么，我一把拉住了她：朝霞，等你妈妈好点咱再告诉她，不要让她激动，她身体不好呢！朝霞乖巧地点点头。
　　 饭后，我嘱咐赵晓佳好好照顾宋佳春，牵着朝霞的手将她拉到楼道。憋了一天的疑问此刻却如鲠在喉，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起，面对重病的妈妈一直都笑呵呵的朝霞，此刻卸下所有伪装的坚强，忍不住潸然泪下。她说，我妈妈真是太不容易了。
　　 然后朝霞对我说了她眼中的妈妈。
　　 我妈妈是一个环卫工人，她工作很尽责，也很辛苦。打我记事开始，就没有在早晨看到过妈妈，她需要在天不亮就风雨无阻地去打扫街道，一直到上午上班高峰期过后，才可以回家休息，然后下午还要去，一天两次，一直到下班高峰期过后，才可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阿姨你不知道，上小学时我不懂事，因为妈妈是环卫工，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一直非常自卑。妈妈得知之后，没有责备我，而是带着我去上班，她一把大扫帚，给我一把小扫帚。我开始干得特别不情愿，但看到非常喜欢干净的妈妈忍着暴土扬长的，一直在哪儿认真地清扫，我才逐渐懂得她的辛苦，她的不容易，我还懂得，她给予我的一切，她付出了那么多。
　　 虽然妈妈很累，但她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不管走多早，都会帮我和爸爸准备好早饭，不管回来多晚，都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妈妈还一直坚持陪我学习，我学到多晚，妈妈就陪到多晚。
　　 我爸爸身体不好，他……听朝霞说到她爸爸，我突然想到了韩冰，我想，肯定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爸爸是一个残疾人，他因为车祸失去了一条腿，爸爸在家附近租了一个小门脸，干了一个小报刊亭，虽然收入不多，但他有唯独属于自己的开心。他经常对我说，可以看到妈妈在他的报刊亭前打扫卫生，只要报刊亭不忙，他还会帮妈妈干点活。我看到过他们一起扫马路，妈妈在前面扫，爸爸跟在后面拄着拐跟着，用一只手吃力地往前推那些垃圾，等推不动了，再回去推三轮车，用簸箕收起来，倒进去。因为他们两个都如此忙碌，我早早就学会了做家务。爸爸过两天应该会来，阿姨你也可以看到的！
　　 听到朝霞说他爸爸会帮妈妈打扫马路，我的眼前又晃过了韩冰的模样，这个得意洋洋的家伙，肯定不会如此卑躬屈膝地做这样的活计。我还在心里感谢一直站在他们母女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他，撑起一把伞，坚定地站在她们身边，为她们遮风挡雨。
　　 虽然妈妈爸爸收入很微薄，但他们对我都很好，但凡是我需要的，总会尽量买好一些的，只要他们有一个在家，决不让我做任何家务。他们总让我只管学习就好，还说，我肩负着一家人的梦想。所以，在他们的支持下，我考上了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都如此积极向上地生活，一直如此相敬相爱的，之前困难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可妈妈却病倒了。
　　 说到这，朝霞已经泣不成声，我用袖子帮她擦眼泪，也帮自己擦，我们两个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我仿佛换位成为宋佳春，她的人生的酸甜苦辣，我来替她品尝一遍。
　　 这也怪我，阿姨，如果我早早提醒妈妈定期体检也不会拖到这么严重才来医院。记得第一次带她来医院时，看了化验结果，连医生都在责备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还说很多伤害是不可逆的，现在只能尽量控制，让她的病情不再恶化。我也不敢告诉妈妈真相，就拗着不让妈妈去上班，可她刚刚出院就非要去，没办法我只好对妈妈说，如果她再去上班，我就辞职陪她一起扫马路，妈妈这才勉强同意在家休息。
　　 但妈妈总是闲不住，她这次背着我接了一个加工十字绣的活儿，对方说绣好之后可以给一千元的工钱，她就趁着我上班时时偷着绣，等我发现时，她已经快绣好了，自己也扛不住了。阿姨，你知道吗？妈妈来时什么都不知道了，吓死我了，我以为要失去她了呢！
　　 看到抽噎不止的朝霞，我将她抱在怀中，她伏在我肩膀上，哑着声音哭泣，仿佛想将她自己心中所有的恐惧都流出来。而我则像抱着三十多年前的宋佳春一样，心痛之余反而有一丝丝的开心，上次我错过了，这次我要陪着你扛过去，宋佳春，我不管你怪不怪我，我要你好起来。
　　 这次难以置信的相遇，仿佛冥冥中注定了一般，看着她们，我感觉恍若隔世，回首过去不由感叹，也许青春时期的分别是身不由己，那么命运让我们再次相遇，我们一定会珍惜这种缘分，再不分离。夜深了，我站在窗前看浩淼夜空，今天难得的好天气，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莹莹地发出洁白的光。我想，经历了黑夜，我们明天会共迎崭新的一天吧！如那句诗：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四
　　 第二天清晨，昏迷了两天的宋佳春终于清醒过来，朝霞开心地抱着她，连着声唤：妈，妈妈，妈妈，妈妈，太好了，太好了……在大夫检查过说一切很稳定之后，朝霞才指着我对她说，妈妈你看，那是谁？
　　 正在输液的我突然好怕，怕她会不理我，怕她会忘记我，还怕她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再次昏迷，我睁大眼睛流着眼泪怔怔地看着她。虚弱的她顺着朝霞的指引，看到了我，她原本空洞无光的眼睛里，一瞬间溢满了泪水，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
　　 让赵晓佳举着输液瓶，我下床来到她的床前，用另外一只手扶着床，以掩盖因为激动而软弱无力的腿，我听到一个自己都感觉陌生的颤抖的声音：宋佳春，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崔然呀！崔然，你记得我吗？
　　 我仿佛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继而清晰地看到她的眼泪溢出了眼眶，顺着蜡黄的脸，流到她斑白的头发中。我颤颤巍巍地拿一张纸去擦，嘴里念叨着：你不要说话，会好的，会好的，你不要着急，我也会在你身边呢！
　　 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虽然快四十年不见，但我们的默契依然在，我知道她是在说“好”。可这依然不能平复我心里的忐忑，默契在，那之前伤害还在吗？
　　 宋佳春清醒后，我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只要不输液，不治疗，就围着她身边转，朝霞按摩她的右腿，我就按摩左腿；朝霞喂她吃饭，我拿着面巾纸站在旁边预备着，稍微有一点点弄到衣服上，就赶紧去收拾干净；朝霞帮她洗脚，我就拿着毛巾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看到朝霞替自己洗脚，她会非常不开心，总是想躲，却无力躲开，只要微微笑着看着朝霞将她枯瘦的脚握在手心，在温热的水中，细细地按摩。很多时候她也看着我，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总是不让她说，告诉她，你先好好休息，好好休息，等你好一些，咱再聊个痛快。
　　 宋佳春的丈夫是第三天来的，在他没来之前，我准备好一大篇感谢的话，想对他说。当看到一个拄着双拐的男人来到病房，我笑呵呵地迎上去，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惊得目瞪口呆，哦，我的天，他居然……居然就是韩冰。现在的韩冰全然没有之前的阳光帅气，五十多岁的他看起来像六十多岁的老头，全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黑紫色的嘴唇，老旧样式的衣服，依附拐杖略微弯的腰，让我一瞬间忘记所有准备好的话。他也惊到了，吓得差点把手里拎着的饭盒掉在地上。你是崔然吗？我逼着自己笑着接过饭盒，然后伸出手，想跟他握手问好。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后，将手伸过来，我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的粗糙，让我一瞬间，想哭。
　　 韩冰跟我寒暄几句就去照顾宋佳春，先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一股鸡汤的清香飘出来，然后他让朝霞给我端过来一碗，推辞不过，只好接过来。边喝边看韩冰喂她饭，每一口都细心地吹吹，用嘴唇碰碰，然后才喂到宋佳春的嘴里。而宋佳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吃了一口又一口。
　　 我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正如完全不知道那个傍晚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感觉他们两个像谜一样，带走我的青春突然消失了将近四十年，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仿佛之前我们生活的不是一个时空，也仿佛我们原本就是生活在一起，但总是在熙来攘往的街头不断地错过。我不会想到路边那个穿着环卫服装的是我的好朋友，更不会想到报亭那个拄着双拐整理报刊的是曾经的大班长。有太多太多的想不到，让我陷入无尽的沉默。我突然想到沈暖，如果这个时候他陪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呀！如果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也会感觉我从来都不是孤单的。
　　 住院这几天，我给儿子打了两次电话，一次他没有接，过了很久才回复短信说，给我转了一万元，如果不够的话再跟他说，一句都没有问我是否好一点。在宋佳春醒来之后，我为了让她看到我的儿子虽然不在身边照顾，但依然很关心我，我又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没有打通，我没有放下电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沈暖呀，妈妈很好，你不要担心呀，妈妈的血糖稳定了，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你安心工作吧，略微停顿了一下，我又继续说，不用来，不用请假，工作要紧，妈妈遇到了一个好朋友，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呢！你放心就好。我又略微停顿了一下，说，好，好，好，我知道了，放心。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那边并没有我的儿子，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女生一直在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还有一个男生在说：The subscriber youd ialed is busy now,please redial later.我这样并不是虚伪，而是想让宋佳春知道，住院的我虽然没有家人陪伴，但并不孤单，我的家人虽然不在我身边，但依然会惦念我。我偷偷地想，看到如此，她就会对我放心。
　　 我和宋佳春仿佛在跷跷板的两段，分开之后的我们，她辛苦工作，守着残疾丈夫和女儿艰难地讨生活，仿佛是下降的那端，而我则拥有则衣食无忧被人羡慕地坐在高高在上的那端。现在，同样生病的我们，她被亲情举起，而我被亲情抛弃，我们如此换位让我突然意识到，过去的那些真实过眼云烟，还是那种平实的拥有更珍贵。想到对我如此冷漠的沈暖，我怪不起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我和沈俊然都对他有过太多太多的忽略，此刻我和宋佳春都在品尝岁月酿造的酒，她的醇香，我的辛辣，她的回味美好，而我则不堪回首。又想起那句诗：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五
　　 宋佳春可能感觉到我的异样，敏感善良的她刚刚好一些就主动跟我谈起了过去。我们偎在她的病床上，仿佛很多年前我们经常做的那样，腻在一起，悄悄说着心里话。通过宋佳春的叙述，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傍晚居然是那样的。
　　 放学后，韩冰约宋佳春一起回家，还叮嘱她说，如果那个女孩来找她，千万不要理她，说那个女孩非常过激，连他都拿她没脾气。宋佳春不想让韩冰知道她和那个女孩的约定，所以故意支走了他，而是在校门口一直等我，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家了。没等到我，她就想着也只是去说说而已，所以就独自去了学校旁的小花园。没成想她说什么那女孩也不听，什么不说，就甩手给了宋佳春一个耳光，被打蒙的她自然不会示弱，想着自己爱的男孩，她也拼足力气不顾一切地还手，互相厮打在一起。宋佳春发育早个子高，很快占了上风，将那个纤瘦的女孩打得鼻青脸肿的。打成一团的她们被学校保安发现，被扭送到校长室。那女孩是外校的自然不被处罚，而宋佳春却因打架被学校开除。
　　 当时校长还问她为什么打架，她咬死了不说是因为韩冰。那个女孩也在保护韩冰，所以也说有争执。在那样危机的时刻，她们居然达成共识，一起保护着共同爱着的那个男孩。
　　 挂了彩回到家的宋佳春不敢跟父母说出真相，只说不小心摔倒了。但她的老师却在接到校长通知之后，来到宋佳春家，跟她父母说了学校的处理意见。父母恼羞成怒打了宋佳春一顿，感觉非常羞耻而举家搬到郊区。看到因为自己抬不起头的父母，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次莽撞，让自己和家人失去了太多太多很珍贵的拥有。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对文化的渴求，她一边打工一边参加自学考试，并通过了环保局的招工考试，而成为一名环卫工人。那个时候，她是如花一样的年纪呀！但她从来没有一点点的抱怨，而是坦然从容地接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