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903号房(小说)
从此,激越的欢爱声被激烈的打闹声替代,冷清的屋子变得硝烟弥漫。就连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成了们伴奏的乐器,声声震撼我的耳膜。
我在他们的吵闹中战栗!
我,作为房子,为你们遮风挡雨,给你们提供休憩生活的空间。我何罪之有,要把怨气洒在我身上?
大脑壳依然风吹日晒地在山上种粮,等着收了粮食卖个好价钱还银行贷款。他隔三差五背些东西来,苦口婆心地劝小两口要省吃俭用好好过日子。
有时,跛脚婆婆也会带着孙子一起来。喝米糊长大的小家伙,照样长得又黑又壮。他穿着不合体的旧衣服,拖着长长的鼻涕口水,污黑的小脸上只有两只灵活转动的眼珠有光泽。小家伙紧紧粘在婆婆身后,怯怯地看着弟娃儿和妹儿,任爷爷奶奶怎么教,也不开口叫爸爸妈妈。
妹儿见到他总是厌烦地躲避,生怕弄脏她的花裙裙。弟娃儿则会不满地斥责跛脚婆婆不讲究,带孩子进城也不穿件好衣服。而跛脚婆婆只有委屈地搂着小孙子。她嗫嚅着说,天天起早摸黑地在泥巴里打滚,哪顾得了讲究啊。再说,买房的钱都还不过来,哪有钱买新衣服。真怕别个催帐,借的那些钱不晓得拿啥还咧……
没多久,事情就来了。
那天,大脑壳照例背了一背篓东西,帮忙收拾了屋子,弄了饭吃后却没再跟以往一样匆匆离开,而是坐在桌前抽闷烟,一支接一支。烟雾在屋子里缭绕升腾,笼罩着大脑壳阴沉的脸。
弟娃儿可能被烟熏着了,握着手机不满地问,爸,你啥时走?抽那么多烟。
我,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大脑壳掐灭烟,吃力地开了口。
啥事?弟娃儿警惕起来。
借我点钱行吗?你大舅病了,说是癌症,要花很多钱治。我们买房跟他借了两万,现在还没还。前些天你舅妈来要这笔钱,我又拿不出,你看,能不能帮我凑起,我以后慢慢还你。大脑壳一字一句,小心地说。
啥?老汉,你想得出来。找我,我哪有钱。弟娃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一个月不是也有两三千嘛,这几年,总该存了些吧。大脑壳看着神情激动的儿子,有些胆怯。
存,你以为我们不吃喝啊?你在山上都存不到钱,这城里样样要钱,啥都贵,我那点工资够个啥?没问你们要生活费都不错了,还跑来跟我要钱……弟娃儿一改在妹儿面前的态度,对大脑壳又吼又叫。
就是。当初可是说好自己负责买房的钱,我妈才同意的。这才几年,就反悔了?变着方儿来逼我们帮你还债,你太离谱了吧!妹儿从里屋转出来,站在弟娃儿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大脑壳。
你……你们!大脑壳眼时有泪光闪动。我可是为了给你们买这房才欠了一屁股的债。
那又怎么了?难道你不该买吗?生了买房,天经地义!弟娃儿理直气壮地说。
孽障!大脑壳摇晃着站起身,颤抖着伸出粗黑的手,指着弟娃儿,嘴唇哆嗦了半响,只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两行泪水吃着黑瘦的脸膛滑落下……
那以后,好久都没见到大脑壳。不知道那笔债还上没有。
但是,小两口的战争却进入了白热化。因为妹儿热衷于打扮和应酬,弟娃儿的收入远远不够花销,入不敷出的矛盾越来越深,妹儿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妹儿或许绝望了,也或许找好了下家,一次争吵后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再也没有回来。
弟娃儿跟平常一样赌气在家等了几天后,蓦然发觉了异样。他满城找妹儿,满世界找妹儿。而妹儿,就象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倒是妹儿的爸妈,带着一群人来大砸大闹了一场,说是妹儿白跟了弟娃儿几年,啥也没得到。弄得我遍体鳞伤,体无全肤。
弟娃儿不再准时起床,不再按时去开挖土机,甚至不再玩手机。而是窝在家里,每天醉醺醺地把烧酒瓶香烟盒扔在我的身上,然后蒙头大睡。消沉的弟娃儿,很快丢了工作,躲在我冰冷的身躯里,穷得捡烟屁股抽。
大脑壳两口子更加憔悴苍老了。跛脚婆婆把我仔细清扫后,端了米饭,坐在皮包骨头的儿子身边。摸着一脸茫然的小孙子,只会呜呜咽咽哭泣,造孽哟,咋就这么狠心,丢得下这么乖个娃儿,呜呜……大脑壳则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满屋子浓浓的烟雾,呛得小孙子流着泪拽着婆婆的衣角直嚷着要出去。
人走了,天又没塌下来,日子就不过了?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托亲戚请媒婆帮你再找一个。最后,大脑壳的语气竟充满了威慑力。
对头,娃儿我们来养。你莫发愁,我们城里有房子,哪愁找不到媳妇。跛脚婆婆环视着四壁空空的屋子,眼里闪现着希望的光芒。
那以后,还真来过几批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屋里转悠来转悠去,东指指西摸摸。那情形,倒不象是在跟弟娃儿相亲,而是来和我相亲。
弟娃儿的脸上有了笑容,开始活跃起来。
但最后,这些女人都没有再来。据说有的嫌弟娃儿有个拖油瓶,有的嫌我太小太寒碜。
弟娃儿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象跟我有仇一样,用大量的烟酒和呕吐物来污染我,还不时在我身上又踢又打。
装修一下,再买点象样的家私电器,没准会有女人看得上。
不知是哪个媒婆随口说了句,让大脑壳一家如醍灌顶。是啊,花点钱装修得花里胡哨,看起来就象城里人的房子了。可是,听说现在装修跟房价一样涨,动一下至少得花好几万。大脑壳犯了愁,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天上又不会掉金子,哪儿来钱装修呢?
想来想去,大脑壳决定到建筑工地打工。早就听说搞建筑资高,虽然有风险,只要肯吃苦,一个月能挣三五千,一年的收入可以抵土里扒几年呢。只是他一直不放心老伴和孙子没有去。现在,为了儿子能再娶上媳妇,大脑毅然决定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和弟娃儿两爷子去大城市打拚几年,挣点钱回来把我装修。
走的前一晚,也是看到大脑壳的最后一次。他躺在床上,一根一根地吸着廉价香烟。他眼睛盯着天花板,脸在烟头的明灭中时隐时现,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呼呼吸鼻子的声音……
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没有争吵没有打闹,只有跛脚女人婆孙俩偶尔来检查门窗有没被小偷撬。我成了一座空房。孤零零地站着,挤在拔地而起的新楼间,看周围那些窗口里演绎的似曾相似的画面,听左邻右舍疲乏的脚步和苦恼的抱怨声。我在想大脑壳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把我包装成美丽模样。
我偶尔也心生烦恼。我只是一座冰冷的房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场地,没有温度没有情感,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们把我当成结婚和养老的砝码,倾家荡产地占有我,为了我离乡背井,吃苦受累,殚精竭虑。活着时没享过天伦之乐,让房子成了蜘蛛的乐园,死了还有人为我反目成仇,不知是房作孽还是人自孽……
一天,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矮小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大大的肚子,象个企鹅宝宝。妹儿!我心里一阵狂喜,妹儿回来了。我真想祈求上天赐予我开口说话的神力,好让我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告诉大脑壳。可是,妹儿的身边有个比弟娃儿还壮的男人,两人手挽手在我的视线中逐渐缩小、模糊。
妹儿嫁了户有钱人家,就在这个片区最高档的那个楼盘。
怎么不告她重婚罪啊?
怎么告?生了娃娃又没扯证。而且当时妹儿还小,不遭反咬一口就不错了。
就苦了903号房的那户人家了。
哎……
这是我听楼下的大妈晒太阳闲聊说的。
大脑壳爷俩什么时候回来?我站在风雨里,苦苦等待。我也渴望有一张体面的脸,风风光光地让别人也羡慕。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有人闹腾有人笑。
可是,大脑壳再也没有回来。
在弟娃儿沮丧地垂着的脸上,在跛脚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在小孙子茫然地捧着的黑匣子里,我看到了大脑壳黑白分明的影像。
大脑壳死了。
在工地上,从高楼上坠落,摔断筋骨,当场死亡。我无法想象,那个憨厚的大脑壳,死亡时是否血溅工场。也无法知道,那个小气的大脑壳,死亡时是否还盘算着差多少钱来把我装扮;更无法明白,那个无知的大脑壳,死亡时是否还在惦记着养儿防老。但是,在此后的夜里,我时常听到有沉重的叹息声在我胸腔里回响。
903号房闹鬼。
这个消息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只是人人都畏惧靠近我,尤其是在夜晚。
开始有一些陌生的面孔陆续来到903,他们跟最初和我相亲的人一样,对我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相互交头接耳。
我知道,新一轮的售卖又开始了。我的主人,将要遗弃我这个让他失妻丧父的灾星,开始崭新的生活。我听说大脑壳死后,工地赔偿了六十万。弟娃儿计划用这笔钱,买套大点的房子,再做点小买卖。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很快就有女的要嫁给他。
还听说,我现在身价涨了。在我们这一带,我可以卖三十几万。但是我有些惭愧,因为闹鬼的传闻,没有买家敢买我。弟娃儿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见几个回合下来没人接手,干脆直接以二十五万的低价把我甩了,好专心装修新房。
交房那天,我看到了弟娃儿的新媳妇。她比妹儿美。弯弯的眉毛,血红的嘴唇,衣服紧得大半袒露在外的胸脯随时要跳出来似的,她的鞋跟高得我要扬起脖子才能看到雪白的脚踝。她紧紧贴在弟娃儿身上,不屑地扫视了我一眼,俯下头嬉笑着问弟娃儿,亲爱的,你以前就住这么破的地方?
矮小的弟娃儿被压得有些吃力,他歪着头,木纳地点了点头。
天咧,这是人住的吗?美女夸张地说,站正了身子。
不过,我们的新家很好哇。弟娃儿紧张地跟着站直身子,仰望着美女。
那还差不多。美女又贴紧弟娃儿,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只是觉得你以前过得太辛苦。今后哇,我一定好好爱你,把我们两个人的新家打理得巴巴适适。
我的好老婆!弟娃儿感动地搂紧她,踮着脚在美女脸上狠亲了一口。
两个人相视而笑。
新主人尴尬地站在身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祝你在这里玩得开心和有更大的收获。期待你更多的精彩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