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少天都是这样，好几次，她话到嘴边也没说出来。这种事情怎么好开口呢？她也记不清他们多长时间没在一起了。那是一个春夜，窗外的桃花缓缓透进阵阵清香，听得见村后小河汩汩流淌的声音。她再也压抑不住了，尽管她浑身颤抖得不行，她还是吃力对地对他说：“路生，我还是不是你老婆……”话一出口，她的眼睛里哀哀地漫出滚烫滚烫的乞求……
　　 路生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书，愣了好一会才说：“瞎想什么呢？谁说你不是我老婆。”说完，轻身一跃，钻进她的被窝里。她瑟瑟地偎在他的怀里哭了。路生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哭什么呀，不就是最近没在一起嘛。”
　　 “你知道多长时间了，都一个多月了。”她不满地说。
　　 “最近事情太多，我累了。”路生说完又回自己的被窝去了。
　　 “再……再累也不能……”她说不出口。
　　 “睡吧，我明天还有事呢。”路生不耐烦地说。
　　 “有什么事？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又哭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外面有没有人，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路生气愤地说。
　　 她明白了，路生还在记恨她的过去。她怯生生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打算记一辈子。你不是说过你不在意吗？你会原谅我，对我好……”
　　 “原谅你？是男人都不会原谅！如果我告诉你，我外面有女人了，你能原谅我吗？”路生的样子让她感到可怕极了。
　　 她在被窝里哭了一夜。路生也没再说话，她真真实实地感到危机已在他们之间潜伏了。
　　 没几天。路生出远门了，一走就是五个多月，既没音讯，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槐花急得直哭，四处打听，始终没有路生的消息。最后她到县城报社，花了几十块，登了一个寻人启事。
　　 路生被寻人启事招回来了。他黑了，也瘦了，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拿着刊登寻人启事的那张报纸，冲着槐花怪异地笑着说：“你什么意思？把我当骡子？犊子了……”槐花被他怪异的样子弄得浑身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晚上熄灯后，路生真的变成一头犊子，凶猛蛮横，手忙脚乱。她猫叫似的低低哼哼着，泪水流成一条河。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她越想越害怕。
　　 第二天一早，路生又走了。他去哪儿？在外面到底干什么？她不知道。直到那一年的年三十，路生又回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把手提包揣得鼓鼓的。她吓呆了，路生看到她呆呆的可怜相，才告诉她自己在大海边的沙滩上开了一个公司，现在他已是公司的大老板了。
　　 槐花呆呆地看路生。路生对她说：“要不，过年后你也和我一起去海滩吧。”
　　 “儿子怎么办？”槐花平谈地说。
　　 “让爹先带着。”路生说。
　　 槐花不想去，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害怕路生在外面闯下什么祸来，害怕这个家被灾难突然击跨。
　　 槐花的父亲也说：“人无外财不发。槐花，这钱来路正吗？我怕要出事喽，你还是劝劝路生，让他回来安心种田。庄稼人要什么？有房、有妻、有子。手里再有几个活便钱，该知足了……”
　　 槐花劝了，哭了、也求了。路生就是不听。路生还是走了，一年难得回来一趟，除了寄钱给她，平时很少写信。再后来，信一封也没有了，除了汇款单上有一个行冷冰冰的大写数字。
　　 “路生在外面肯定有女人了。人就是这样，钱一多就着怪，尤其是男人。”村里的闲话她听过无数次，次次让她惊出一身汗来。她在小说上常常看到，男人在外面养小老婆，也有一些大老板，暗地里有三四个姘头不在话下。想到这些，她在家一时也呆不住了，她要去找路生。于是，她心一横才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
　　
　　 （七）
　　
　　 前面出现一片绿色，她使劲地揉揉双眼，顿感精神振奋起来。那绿色先是长长窄窄的一条线，慢慢地变成宽宽的、方方的云幢。槐花想；那绿色中肯定有村庄，有村庄就有人，她已经大半天没碰到一个人了。只要能碰上人，就能打听到路生的下落。她不由加快步伐向那片绿色奔去。
　　 路生，你等着。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个男人，我到要瞧瞧你这个男人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大海滩上做什么生意。不知是绿色的诱发，还是心情关系，她感到自己精神多了，也感到自己成熟多了。见到路生，要装得象没事人一样，要显得温顺，更要冷静沉着。当然还要控制自己不流眼泪，人们都说久别胜新婚，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待他，让他感到自己的温顺。如果他说起和那个女人的事，一定拦住他，不让他说，要原谅他，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个过失。再说，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容易吗？不能责怪他，还要反过来安慰他。就说这事不是他的错，一定是那个臭婊子先勾引他的。假如路生不提这事，就一句都不问，还要对他说明，自己一定把家搬来，天天和他在一起，再也不离开他了。他去哪，她就跟到哪。槐花突然意识到路生对她来说，是生命的全部。她记得有一篇文章里说。“女人是男人的一半……”现在她觉得男人才是女人生命中的全部。
　　 绿色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凝固成一堵深深幽黑的长墙。齐刷刷的树木，一样粗细，一样挺拔，横竖成行，方方正正，象一个不可分割统一又和谐的大家庭。
　　 她伫立在这片林子前，人呢？村庄呢？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左顾右盼，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这里根本就没有村庄，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树林。她周身的热气一下子跑光了，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跌倒在地上。
　　 到哪儿去找路生？她后悔不该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抬头望望天色，太阳已经偏西了。如果天黑之前找不到路生，她该怎么办？还回到那个小旅馆去？在那个女人的眼皮底下看她的神色。槐花的心慌乱得直跳。
　　 忽然，从林子那边传来一阵悠长的号子声。循声望去，她猛地站了起来，林子那边的长堤上驶来长长的一排小毛驴车队。小毛驴后面的板车上堆着小山一样的芦苇。赶驴的汉子们光着油光发亮的脊梁，压低车把，弓着身子，跟在毛驴后面。斜射的阳光下，投下一行沉重的暗影。只有悠长的号子声久久不息，吼出一种浑厚朴实的韵味。
　　 哎……哟嗬哟嗬哎……
　　 日落了西山还能转东，
　　 你有力气哟你就用。
　　 勤快人比他山上一棵松，
　　 懒汉子比那园子一根葱。
　　 有朝一日寒露霜打呀，
　　 只见了青松不见葱哟……
　　 槐花忍不住向毛驴车队跑去，那号子，那吼声如同惊雷在她心头滚掠。她一边挥手，一边叫喊着……号子声嘎然而止，汉子们看着她，小毛驴也看着她。她气喘吁吁地说：“请……请问……”她突然咽住了。
　　 所有的汉子们都看着她。她不由倒退几步，不知是走还是不走，她紧张极了。汉子们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谁也没说话。那个黑脸汉子诧异的问她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玩的地方吗？”
　　 “我找……找路生，找我丈夫……”她怯生生地说。
　　 “找路生？”
　　 “她找路生……她是路生老婆……”
　　 汉子们低声嘀嘀咕咕地交谈起来，莫名其妙的眼神让她感到害怕。黑脸汉子大吼起来：“嘀咕什么？都给我住嘴！”汉子们不再嘀咕了。
　　 “你一个人出来的？”黑脸汉子问她。
　　 “嗯。”她点点头。
　　 “没人知道你出来？”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说完，她转身就走。黑脸汉子一步拦着她说：“你等等，你要找路生，我送你去。”他的声音很沉。
　　 槐花转过身子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清静，很坦诚。槐花愣住了，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双眼睛。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黑脸汉子朝众人挥手说：“把我的车卸了。”一声令下，小山似的芦苇捆眨眼功夫就分到各辆车上去了。黑脸汉子又吩咐说：“你们先走吧，争取天黑之前再拖一车。”
　　 小毛驴车队启程了，一阵号子又响起来，很沉重、很忧郁、像似哭。
　　 哎……哟嗬哟嗬哎……
　　 刹间那天空变地空，
　　 人空花也空哟。
　　 人空怕是无常路，
　　 花空怕是陡狂风……
　　 槐花望着远去的小驴车，心突然紧抽起来，惊叫着：“你要送我去路生那儿？我……我不要你送。你……你告诉我他在哪，我自己去，你走吧。”
　　 “上车吧。”黑脸汉子好象根本没听到她在叫喊，一脸执著的样子，目光中有一种毫不动摇的神色：“上车吧。”他又沉沉地说了一句。
　　 槐花不由向后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不肯上车。
　　 “你这人！”他瞪着眼睛：“人他妈的又不是狗，这没遮没盖的地方，谁还想做那种事情？再说，你又是路生的……”他忽然停住了，看了她一眼才说：“上车吧，你相信我就是了。”
　　 槐花上车了，蜷缩着身子，倚在车挡板上，悄悄地瞟着他，准备随时跳车。他看了她一眼，牵着毛驴跑起来，他越跑越快，不一会，那厚实的脊梁上渗出细细地汗珠，慢慢地汇成串儿，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哎……你也上车吧。”槐花喃喃地说。
　　 他边跑边说：“赶脚赶脚，我这两条腿已经跑习惯了。”他笑了，笑得很自然，也很满足。槐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抿嘴一笑，这鬼地方的人，就象大沙滩一样，叫人看不透，摸不着……
　　
　　 （八）
　　
　　 槐花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年轻人在棍棒下扭曲的身影，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小旅馆渡过的那个可怕夜晚，第二天一早，她刚起床，老板娘就笑眯眯地端着洗脸水走过来。那样子，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起来啦，来洗把脸。”她默默地接过脸盆。老板娘又问：“喜欢用什么香皂，用檀香的还是用佳丽的？”
　　 她不理不答，端着脸盆走到门外，洗脸刷牙。
　　 老板娘笑了笑，倚在门旁默默地望着她。屋外吵嘴声，嘻笑声、乱哄哄的。那些投宿的人早早吃完早饭，正准备离去。这时她听到一个男人粗声壮气地喊着：“大家抓紧时间，还是按照老规矩办事。”
　　 什么老规矩槐花不懂，只见大家都从口袋里掏出伍块钱交给一个黑脸男人。交过钱的人就向门外走去，黑脸男人就象戏院子门口收票的一样。晚上被打的年青人呆坐在一边，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不知指所惜地看着屋里人。忽然，黑脸汉子一把抓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叫起来：“怎么？你就给两块钱！”
　　 “嘿嘿，兄弟这阵子手头紧……”话没说完，黑脸汉子一个巴掌扇过去，啪一声脆响，那男人脸上印出五道红棱。
　　 “老子叫你松松腰包，再拿三块钱来！”黑脸男人喝道。
　　 “好……好……”那汉子捂着腮帮子掏钱。
　　 老板娘倚在门口，好象什么也没看到，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一动不动地望着沙滩尽头冉冉升起的红日，眸子里跳动着血红色的光点。一脸冷酷无情的样子，让槐花感到恶心。
　　 黑脸汉子望着骨瘦如柴的年轻人，慢慢走过去。她不由紧张起来，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夜里，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年轻人在哭诉自己的家世，他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瞎眼奶奶，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实在没钱给母亲治病。他听人说大海滩挣钱容易，便卖了两次血才凑了三百块钱，本想来做点海货生意，没想到还没到大海滩，钱就被人偷了。于是，他也起了偷的心思。
　　 黑脸汉子将手里的票子轻轻地摔在年青人面前说：“拿着吧，这是此地的规矩。打你是为了让你记住，做人不能失去尊严，这里虽然是荒无人烟，但容不下三只手！”黑脸汉子说完，转身走出门外。他来到老板娘面前，忽然细声细语地说：“老板娘，我也走啦！”
　　 “滚你的吧！”老板娘微微一笑，忽地又板着脸说：“去去去，滚一边去发财吧。”黑脸男人讨了个没趣，笑笑走了。
　　 年青人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票子不敢伸手，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急忙抓起票子往自己的怀里揣。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老板娘眼睛盯着他说：“好意思吗？你他妈是男人就得站着尿，伸手讨人的没出息，做贼偷人的更不是东西。没本事就别来海滩上闯荡，省得丢人现眼。”
　　 “钱是大家给的，和你有关系？”槐花再也忍不住说。
　　 “槐花姐姐，这畜生欠还我住宿费呢。”
　　 年轻人直挺挺地僵立着。他的眼睛里透出一团冰冷的寒气。突然他撕开上衣，从怀里抓出钞票摔地上。老板娘冷冷一笑：“就这点点，还不够我两顿饭钱！”
　　 年青人脱下上衣，脱下身上的长裤，身上只剩一件破短裤了。“我就剩这两件破衣服了，抵你的饭钱吧。”年青人说完，一拐一拐地走了。
　　 望着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槐花难受极了，她捂着脸大哭起来。老板娘却哈哈大笑着说：“哭什么？兴许会逼出一条好汉来。”随即，她叫喊起来：“宋妈，把衣服和钱给他送去。”
　　 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说她是人，不像！说她是鬼，又不是鬼……老板娘轻轻地挽起她的胳膊说：“这地方，就这样子，以后你住久了，就习惯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吃早饭去吧。”
　　 槐花愤愤地哼了一声，朝屋里走去。
　　 老板娘又叫了一声：“宋妈，把槐花姐的早饭端到她房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