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等待归来(小说)
妈妈被女儿说得无言以对,只好默许。
七
由于井博泉,也因他的慷慨大方,让季晓燕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蹭课的日子从原来买个低价面包或到学生食堂买份便餐充饥,逐步开始步入小吃店、小饭馆。季晓燕很知足,也很感激。可井博泉的胃口越来越高,饭馆的档次越来越豪华,这让季晓燕开始反感。有一次他牵着她的手步入利亚饭店。季晓燕跨进门抬头一看,便立刻甩开井博泉的手,生气地退了出来。井博泉不知所措,跟出来不解地问:“怎么啦,带你享受一次还不高兴?”
她赶紧解释:“不是我不愿意享享口福,这实在不是咱们能进去的地方。”
“这儿很一般么!又不是你花钱,怕什么?”
“你挣钱了吗?花的还不是你父母的钱?这叫挥霍知道吗?”她口气生硬,连说了三个质问。
“你太没见过世面了吧,这还叫挥霍?”
“见这种世面不值得夸耀,反正我享受不起,没这个口福。”
“我慷慨大度你反而不高兴,真令人费解。”井博泉无奈地摊着双手。
季晓燕拉着他离开饭店门口,和缓地说:“博泉,做人自然不能吝啬、小气,可不吝啬、不小气并不等于奢侈浪费。”
“你怎么与众不同?少见!”
“我是有点另类,在好多女人看来,对女朋友慷慨大方才能称得起男人,才是一个值得竖大拇指的真正爷们,可我不然。说老实话,我家很穷,我妈天天省吃俭用供我读书,良心不允许我进这么豪华的饭店。”
井博泉不再辩解,无奈地摇着头:“晓燕,你真传统。”
八
傍晚,彩云满天,神奇飘渺。井博泉和季晓燕依偎着坐在未名湖南岸花神庙前的石凳上,一会儿抬头遥望德、才、兼、备四斋的斗拱梁枋指指划划,一会儿又低下头来喃喃私语。当一个背诵英文的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又引起他们一阵议论。
晓燕的眼神痴痴地跟着那女学生的身影,自言自语:“我真羡慕他们,羡慕得有点儿妒忌。”
博泉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安慰说:“你不也同样坐在未名湖边上吗?谁看得出你和她有什么区别?”
晓燕叹了口气,说:“毕竟咱是蹭课的,戴不上那枚北大校徽。”
“你放心,只要坚持,这枚校徽一定能……”他紧紧捂住晓燕高耸的左胸,“戴在你这儿。”
晓燕立刻装作生气的样子,甩掉书包,杵了他一拳:“讨厌!”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
博泉赶紧为她捡起书包。在递给她时,她却执拗地晃着胳膊,扭过身子。井博泉恰好松了手,书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晓燕转回头看了看,又扭过脸背对着他,嗔怒道:“自作自受,给我捡起来!”
“好好好,我自作自受,捡起来,捡起来。”博泉老老实实地蹲了下来,把洒落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捡进了书包。
接过书包,晓燕露出笑脸,撒娇说:“这还差不多。”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们打逗着跑上曲曲小径,到了临湖轩,钻进了那片翠竹林子。
九
中秋节前一天,季晓燕接到井博泉电话,约她下午六点到颐和园东门外安曼酒店门前见面。
她如约而至。
她刚到酒店门口,井博泉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只见他穿一身藏蓝色西装,系红底碎花领带,脚蹬一双尖头红色皮鞋,头发吹得齐齐整整,油光瓦亮,俨然一位阔少,完全没有了学生模样。
晓燕看了半天这才认出他来,走近后问:“今天是啥日子?值得你打扮得如此超凡脱俗?”
“难道你不知道?明天中秋节,是花好月圆的好日子啊!”
季晓燕恍然大悟:“对对对,中秋节到了,原来是人逢佳节精神爽啊!”
井博泉满面春风,说:“是啊,花好月圆的日子邋里邋遢对得起你吗?”说着便挎起晓燕的胳膊走向酒店。
“到哪去?”晓燕止住了脚步。
“酒店啊!”博泉手指安曼酒店。
“这比上次的利亚饭店还豪华,我不去!”晓燕把胳膊从他腋下抽出,脸生怒色。
“明日中秋,就让我为你铺张一次吧!谁让我这么爱你呢?”博泉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再说,我已定好了饭桌,推不掉了。难得一次,希望能给我面子。”
晓燕看他如此诚恳,况且是为了自己,硬坚持怕伤感情,于是很不情愿地拉住他的手说:“好吧,下不为例。”
酒店富丽堂皇,四壁生辉。垂手站立的女迎宾员们对井博泉颌首低眉,笑脸相迎,但对他身旁的季晓燕却是另一种眼神,好像看到了外星人,惊诧怪异。
餐厅同样装饰奢华,桌椅餐具高档名贵。面对这天外之天的一切,季晓燕并不像刘姥姥初进荣国府那样逢场作戏,故作姿态,她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不卑不亢,享受着一名顾客该享受的一切。
在享受这一切的同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打扮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素素雅雅,与这里形成了强烈反差。她心理又生出一个问题,于是问:“博泉,瞧我的打扮,你不觉得寒碜?”
“这样才好!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
“为什么?”
“喜欢你乡野村姑般的原始美,不用打扮,不用粉饰,自然纯真,弥散着迷人的田野气息,让人一看就心醉。”
“原来如此?”季晓燕白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村姑,一个农妇配得起进星级酒店?”
“我说你配得起你就配得起,在我面前谁也不敢小瞧你!”井博泉盯了一眼矗立一旁的服务生,像是在警告。
这顿饭的菜品并不多,四菜一汤。但盘中餐碗中物却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饭后,季晓燕先对井博泉说了声谢谢,然后问这顿饭花了多少钱?他说:“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她很固执,非要得到答案。
“也就两千多块钱吧。”
“啊!两千多?相当于我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啊!”
“别大惊小怪,让人笑话。”井博泉瞥了瞥四周,小声提醒。
出了餐厅,晓燕看看井博泉的一身名牌,又想到这顿昂贵的饭局,实在憋不住,便问:“博泉,这么破费,你哪来这么多钱?”
“你能花你家里的钱,我就不能花我父母的钱?”
“那么说,你父母很有钱喽?”
“或许……可能……反正我不至于捉襟见肘。”井博泉吞吞吐吐。
季晓燕没再细究,继续问:“那你也不问问我的家庭咋样?”
“咋样我也不怕,第一我爱你,第二我养得起你。”
季晓燕一把甩掉井博泉的手,冷冰冰地说:“靠男人养的女人只有二奶,我不需要你养活,因为我决不会当二奶!”
十
一天,晓燕和博泉都没课,便相约走进燕南园。燕南园是北大校园内有名的园中之园,许多名人曾在此潜心学问,凝练心智。如马寅初、冰心、周培源、季羡林、翦伯赞、范文澜、李政道等都曾在此居住,都是名垂史册、如雷贯耳的大师级人物。
入园后举目四看,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园内苍松翠竹,藤蔓攀墙,清雅幽静,书香弥漫。当他们绕过三四幢掩映于绿荫之中的小楼和院落时,遇到了井博泉的高中同学——瘦子李渊。李渊跟他们打过招呼,幽默地说:“我说今天燕南园香气迷人,气氛非凡,原来是二位光临!”
博泉说:“瘦子不愧为北大硕士,嘴皮子越来越溜了。你干嘛来啦?”
“导师让我帮他整理一些资料。”
季晓燕羡慕地说:“你真幸运,能有住在燕南园的名人做导师。”
“能让博泉看上眼,晓燕你也很幸运啊!”李渊迷着一双精明的眼,逗笑着,“博泉,你说对吗?”
还没等博泉回话,恰好一位白发老人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经过,三人慌忙让路,李渊礼貌地打招呼:“侯先生好!”
老先生立刻下了车,微笑着回敬道:“同学们好!”然后扶着自行车站在那儿,客气地问:“你们是学什么专业的?”
李渊抢先说:“哲学。”
“北大哲学系可是人才济济啊!好多大哲学家都在这儿住过。”老先生手指前面几座建筑侃侃而谈,“瞧,翦伯赞住过63号,冯友兰住过57号,汤用彤住过58号。”
井博泉问:“听说经济学家马寅初校长也在这儿住过是吗?”
侯先生说:“是啊,他也住过63号,被批判撤职后离开了北大,翦伯赞才搬进去。”
李渊说:“侯先生也是经济地理学大师啊!”
“哪里哪里?他们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师级人物,我只不过是他们的晚辈和学生。好吧,有时间请到我家作客,我住61号,再见!”侯先生说完便跨上车,慢慢向一栋小楼骑去。
季晓燕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忙问:“这位老先生是谁啊?没一点儿架子,这么礼貌,还这么健谈!”
李渊说:“大教授、副校长侯仙之啊!”
一听名字,井博泉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经济地理大师、对北京城研究透了的侯仙之?还骑一辆破自行车?”
“是啊,人家还是副校长呢!”晓燕补充说。
“这就是北大的与众不同。多有名的教授上下班也骑自行车,就连校长在校园里也不坐专车。说起来还不如你博泉排场呢!”可能觉得此话伤人,李渊马上歉意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摆摆手,“对不起,别让导师等我,拜拜!”
告别了李渊,他俩继续在园内游览。燕南园的氛围让季晓燕无限感慨,能遇到一位大师级教授,她倍感欣慰。
侯先生的谦逊言辞和朴实作风狠狠刺了一下井博泉的神经,心里像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平静。
十一
季晓燕第二次来到未名湖的西南隅,钟亭之下,坐在石凳之上,继续等待井博泉的到来。
秋季的未名湖畔尽管五颜六色,多彩斑斓,但她已无心欣赏美景,更无心看书,井博泉送予她的那本《企业资本筹集与运作》就放在膝盖上,一页未动。
她不断掏出手机看时间,一次次望着身后通往南北阁的弯曲小径,还是不见井博泉的身影。今天是她第二次到此等待,但一直遵守的约定时间已远远超过,他还是不来。打电话,仍然关机。她想,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否则他不会违约。
太阳似乎落得太快,眼看又近黄昏。季晓燕突然想起了在北大广为流传的诗句:“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海底,灵魂们若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难道博泉……不,即使如此,他的灵魂也会在她面前的湖面上跳出来,拥抱她,激越亲吻。
在未名湖畔老地方连连等待了三天,都让季晓燕失望而归,她不能再等,只好去找李渊。没想到李渊不仅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反而问她:“你真正了解博泉吗?包括他的家庭。”
“我只知道他爱我,至于双方家庭,我们都认为并不重要。”季晓燕语气肯定。
“博泉其实是首都人文大学历史系学生,因为不喜欢历史,又为了改学经济,才来北大蹭课的。”
晓燕点点头:“他给我说过。”
“的确,你是他唯一一次真爱。他本来是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出国去管理一家企业的,但由于你,他最终放弃了。”
“还有这事?”
“自从爱上了你,他好像被一块磁铁牢牢吸引住了,为此,他还和父母闹得挺僵呢!”
“真的?看来,好多事我都不清楚。”
“博泉说过,什么事该讲则讲,不该讲则决不能讲,包括该给谁讲不该给谁讲,都要有所区别,为的就是不能牵连对方。”
“他有这么深沉,能如此城府吗?”
“比起你我,他要强得多得多。说实话,出于哥们义气,我接受过他的委托,有些情况我不便直说,这点请你谅解。可是,若出于对朋友真诚负责的态度,我还是应该提醒你:‘门当户对’是中国婚姻选择的重要标准。”李渊一改过去的幽默诙谐,变得成熟练达。
“‘门当户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真爱。我不管他出身豪门还是寒舍,只要他爱我就足够了。”季晓燕很固执。
“说实话,博泉这个人本质还是不错的,虽有时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一点纨绔子弟之风,却没有玩世不恭、坑人害人之心。”
“人无完人,有你这个评价已足够了。我爱他,他爱我,我要为他负责,一定要等到他!”
博泉现在在哪,出没出事,李渊都不清楚。晓燕只好与李渊告别。
十二
一个多月没有井博泉的任何消息,折磨得季晓燕脸色憔悴,精神恍惚。她天天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找遍了宿舍区、教学区、学生食堂以及燕南园、蔚秀园、朗润园、静园一至六院、图书馆、阅览室,甚至海淀图书城、利亚饭店、安曼酒店……有时还坐到一教102阶梯教室最后那排的位子上木偶一般等待他的出现……
一切努力都无功而返。
她不肯放弃,在继续努力。
那天清晨,她站在西校门内拱桥上,手扶汉白玉石栏杆,死死盯着宫殿般富丽堂皇的门楼,期盼井博泉能在校门口出现。但随着上班人流由疏变密,又由密变疏,她开始失望。正想离开,突然一男二女三个人走了过来。来到她身边后,其中一个年岁稍长些的说:“请问,你是季晓燕吗?”
季晓燕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惊愕地回答:“我是季晓燕。你们?”
“我们是海淀区公安局的,我叫郑福泉。”说完,三人分别拿出证件在她面前亮了亮,“请你跟我们到局里协助调查一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