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还没说完，八仙中的一位黑大个子拍案而起：“光华，你不要当了几天卵官，就不认得你自己。你要晓得，杏花叔婆不仅是你的娘，也是我们段家垅的村民，她的后事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要由大家说了算！”
　　 “大个子说得对！你小子别想坏了大家的规矩！”众八仙齐刷刷地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对光华怒目而视。
　　 老村长一看势头不对，厉声呵斥：“大家有理说理，不要动粗，否则就是跟我老汉过不去！”八仙这才气鼓鼓地又坐下。
　　 老村长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明白人，见光华主意已决，知道多说也无意，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光华，你刚才一句话说干了言，死去的是你娘，你想怎么葬就怎么葬，村里绝不干涉。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大家乡里乡亲的，彼此应该互相照顾。”
　　 第二天，不断有附近的亲朋友好友前来吊唁，县里几套班子的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也送来花圈和慰问金。光华当场宣布，无论单位还是个人，只收花圈，不收礼金。来人一律用一杯茶一支烟款待。
　　 村里人怀着复杂的心态远远地观望着事情的发展。除了少数来看热闹的，大都不再在光华家出现。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不知道什么时候撤走了，晚上再也没人来坐夜。光华感到十分轻松，竟然酣睡了五六个小时。
　　 第三天上午，光华同两个妹夫一起，跟随县火葬场的车将母亲的遗体送去火化，不多时，又随车将母亲的骨灰带回了家，打算下午晚些时候由家人和亲戚一起，将母亲的骨灰护送到祖坟山上与父亲合葬。
　　 天下着毛毛细雨，去坟地的道路泥泞湿滑。请来的专业建墓的师傅已先头到达了坟地，正在做下葬前的一些工作。
　　 就在这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是光华母亲同族的两个堂弟。
　　 光华娘的娘家在十几里之外的成家，没有直系亲属，只有两个三服以内的堂弟，平素鲜有来往，所以娘去世光华没有通知他们。
　　 见到两位堂舅主动前来祭拜母亲，光华热情地迎了上去，又是敬烟，又是倒茶。待宾主坐定，两个堂舅中年纪大的换龙，先来了个兴师问罪：“俗话说‘爹死了赤脚埋，娘死了等母舅来。’光华，你娘过世，你连知会我们一声都没有，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两个没有屌卵本事的农民老舅？”
　　 由于事先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光华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只好一个劲地赔不是：“对不住，光华不懂事，怠慢了两位母舅，还望原谅外甥的无知无礼。”
　　 另一位母舅叫长龙，他摆出一副长辈的面孔，滔滔不绝：“光华，你是有身份的人，你给我们赔罪我们确实消受不起。今天我们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就你娘的丧事跟你做个商量。有句古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一家媳妇百家女。’你娘没有亲兄亲弟，那我们就是她的娘家人。娘家人再没用，也是你做外甥的长辈。你娘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嫁给你爹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爹半道上又丢下了她。她一个人将你兄妹三个拉扯大不容易。还好你读出了书，出息了，娘跟着你享了二十多年福。如今她寿终正寝，她的后事应该按照本地的风俗，风风光光地下葬，也不枉她吃了一趟苦，做了一世人。这样，你当儿子的有面子，我们娘家人也脸上有光。你说母舅说得在理不在理？”
　　 光华心里好笑，娘生前从来没有哪个娘家人过问，死后却突然冒出了娘家人。自己好不容易排除了族人和村里人的干扰，以为今天能顺利将娘的骨灰与父亲合葬，没料到半路上杀出程咬金，两个堂母舅打着娘家人的旗号又来指手画脚。
　　 光华按捺住心里的不快，依然不失礼貌地说：“两位母舅有所不知，老娘深明大义，前几年身体康健的时候，已经口头将她的后事托付给我，当时两个妹妹和妹夫都在场。她知道我是做民政工作的，带头移风易俗是我的职责所在。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百年后我能把她送回老家，跟父亲合葬在一起。她还特意叮嘱我，不要惊动亲戚，不要惊动当地政府。”
　　 听到这里，两位母舅撇撇嘴，怪异地笑起来。
　　 换龙说：“光华，你就别编造你娘的什么遗嘱了。你娘大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能有这个觉悟？还不是你自己想趁机捞一把钱财？”
　　 “这话从何说起？光华一分钱礼金都没收，哪里捞了钱财呢？”在场的一个亲戚实在听不过耳，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们都不知道吧？听说凡是火化的，政府奖励好几万呢？”
　　 大家面面相觑，像是听天方夜谭。
　　 光华真想骂一句“放你妈的狗屁”，但还是忍住了，“母舅道听途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昌都县民政局确实有一个文件，规定凡是在职工作人员，死后火实行葬的，给予二到三万不等的奖励。如果是农民死后火葬的，困难户补助六百元。”
　　 “啊！真是岂有此理，把农民不当人。”有人愤愤不平，好几个人就此事发表看法，一时拆开了话题。
　　 “还是言归正传吧。”长龙赶紧制止大家的议论，“光华，不管你在外面当多大的官，今天在这里，你就是外甥，我就是母舅。母舅的话你不听也得听。马上给你娘买棺材，请八仙，然后看日子时辰敲锣打鼓送你娘下葬。不然，成家全村人都不答应！”
　　 光华才不吃这一套，他双手一拱：“两位母舅，恕外甥不能从命！”
　　 换龙气急败坏：“怪不得大家都相互传开了，说你是这个不孝之子，千古第一。自古以来，整个昌都也没有哪个儿子将自己的老娘烧成灰，古代的穷人尚且知道卖身葬父，你光华有钱却舍不得给老娘买一台棺材。你不怕人家戳脊梁骨，我们还怕被乡亲们的口水淹死呢。既然你舍不得出钱，那我们来出钱安葬你的娘好了，谁叫她是我们成家的女儿呢？”
　　 他这番话一出口，在场所有的人像炸开了锅。有些人在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也有人在替光华担心，为他着急。做母舅的话说到这份上，该如何收场呢？
　　 这时的光华却异常地镇定，他用手示意大家静下来，说：“我不明白母舅所说的孝到底是指什么？难道就是娘死后风风光光将她土葬？请问，大学毕业以后，我夏天连一件衬衫都舍不得买，将基本生活费之外所有的钱都寄给父母，这算不算孝？娘五十多岁的时候，我就将她接到城里，二十多年来尽心照顾，这算不算孝？这次娘生病，我衣不解带在病榻前照顾了将近一个月，花了十几万全力抢救她的生命，这算不算孝？”
　　 光华停顿了一会，问大家：“我母舅刚才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回答说“听清楚了！”
　　 “那好！”光华双目炯炯地直视着换龙母舅的眼睛，逼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母舅，你的话是否当真？”换龙母舅一阵心虚，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此时他已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坚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
　　 光华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东厢房，旋即一个箭步冲到换龙母舅面前，将一个红布包裹顿在他的双腿上，“给你！”
　　 换龙母舅一时反应不过来，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娘，交给你去安葬！”
　　 “啊？！”像大海上卷起了一阵飓风，所有在场的人先是惊呆了，随即吵成一团：“这算怎么回事啊？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光华的两个妹妹吓得脸色发白，两个妹夫正要上前拿回骨灰盒，光华伸手将他们挡住，“让他拿走！你们不要管！”
　　 事情到了这份上，换龙母舅已退无可退，如果长龙母舅打个圆场，也就有了台阶可下。谁知长龙母舅一把抓住骨灰盒，骂了一句“真是畜生不如！”就拎起骨灰，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两个妹夫急忙追了上去，光华大吼一声：“你们谁敢去！”两个妹夫只好悻悻地停住了脚步。
　　 “我的老娘啊!这下可怎么办哪！”两个妹妹伤心地哭起来。
　　 “哭什么哭！”光华拍着胸脯说担保，“你们不必着急！一会儿他们就会乖乖地把骨灰送回来。这两个母舅以前我听娘讲过，是毫毛不拔的吝啬鬼，怎么可能舍得花钱替我们安葬娘？不信，你们等着瞧。”
　　 到了下午，雨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挣扎着露出一束亮光，转瞬便隐去了。光华站在大门口，双眉紧锁，脸色凝重，忧思的目光顺着水泥路伸向了远方……
　　 一辆面包车从村外驶来，停在了门前的水泥晒场上。老村长第一个下了车，手里拎着一个包裹，光华一眼认出那是母亲的骨灰盒。紧接着，县民政局局长、乡长、现任村长等依次从车里走了出来。最令光华意外的是随车还来了几位县里和市里的记者，带着长枪短炮，阵势还不小。
　　 老村长将骨灰盒郑重地交给光华，说：“你那两个舅舅在路上看到我，像是见到了大救星，他们说自己两张老脸不知往哪里搁，请我将骨灰盒给你送回来。”
　　 众人寒暄一番之后，光华双手捧着娘的骨灰盒，踏着泥泞的小路，艰难地往坟地走去。他的身后除了家人、亲属外，还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