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餐
“你是在说笑话吗?”瘦女人怯怯地问:“要是笑话的话,你说得多有趣儿呵!一辆破车,要散架子,可她们就是不散。”
“早晚得散。我有办法让她散。”
“你那么恨那辆破车吗?可她们跟祖宗没有关系。”
“但世界上总得有祖宗。对啦,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是说‘笑话’吧?对呵,我是在说笑话。其实呢,我是多么喜欢听那辆破车的声音呵。我离不开那声音。头些年,那时山坡上的草儿长得很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空气干燥,天也暖和。我就开着车子去郊外野餐。那地方你是去过的。我们刚处朋友,你舅舅还是副市长的时候。我们两人不就是开着车子去那儿野餐吗?那天我们都带着什么来着?对,好多吃的东西,还有矿泉水和啤酒。一个密封的罐子,里面装着炖鸡。对,你爱吃炖鸡。那鸡炖得多有味儿呵,罐子刚一打开,就有一群鸟儿飞过来。它们在我们四周飞来飞去,想吃炖鸡,可我们不给。我们吃呵喝呵,吃得饱饱的,而且你还喝了白酒。然后你就醉啦,东倒西歪地坐不住。你说,‘我热死啦,热死啦!快把我身上的衣服全脱光吧!’我就把带来的毯子铺好,让你躺上去,给你的衣服脱掉,那时你的身上多白呵,光滑得就像一块鹅卵石。我一边脱着一边摸着,就激动起来了。一下子把你给抱住……”
“是那样吗?可我喝醉了,记不起来那么多。”
“是这样,我们第一次……就是在那个地方。可是,要不是那样你会做我老婆吗?一个副市长的外甥女儿,身后整天跟着一群像苍蝇一样可恨的臭男人。但是呢,我不能没有你。那会儿我是个司机,我总得干点儿什么才对。况且我多喜欢你呵,像一个刚打壳里蹦出来的绒嘟嘟的小鸡,我给你一抱住,你就不叽叽地叫了……我们在那儿整整呆了一天……后来我给你穿衣服……我记着你抖成一团,像一只给人吓着的小猫儿。”
“噢!”瘦女人激动得面颊上浮起了一点儿红晕。“可是,我受不住了,我的心要跳出来。”
“这是多么不错的回忆呵。谁回忆那个时候都会这样。”胖男人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说道:“可是呢?头些日子,我们又去那儿野餐,那儿的草坡上长着很好的草。我将毛毯一甩,就铺在上面。哪,那可是新疆产的顶好的毛毯。我说,你是先躺一会儿呢,还是现在就开始?要是热的话,我帮你把衣服脱一脱吧……”
“头些日了吗?”
“就是头些日子。”
“可是……头些日子……我在住院,好不容易被医生抢救过来。那阵子我哪儿也没去。”
“对呵,我是说我和樱儿去野餐。在办公室里待着多憋闷呵,我们就去野外痛快一回。你是明白痛快一回是什么意思的。对啦,我们带着好多好多的东西,我像个搬运工似的从车上往下搬,一直搬到草坡子上去,那地方的两边都是树林,对着阳光。又暖又舒服,我们太痛快啦。吃一气就在毛毯上滚一气。后来我们跑到树林里去,樱儿是个顶胆小的家伙,我们走不多远,有个虫儿在唧唧唧地叫,她吓得叫起来,一下扑到我的身上……你看,她扑到我身上就像辆破车似的给我‘咯吱吱’地叫一气。他说‘了不得啦!我看见一只大蟒蛇爬过来啦,它的舌头差一点儿舔着我的腿啦!它好像从下面钻到我的裙子里来啦!’这还了得吗?我急忙哈下腰,撩开她的裙子看,什么都没有呵。我找来找去,才在她长筒袜的根儿那儿找到一个蚂蚱……”
瘦女人一下子捂住脸,嘤嘤地哭起来,可是,她的哭声被外面疯狂的雨声压得像蚊子的叫声一样小。
胖男人眯着眼看她一下,说:“你怎么啦?你干嘛要哼哼呢?你是激动的吧?对啦。谁提起过去的一些事儿都得激动。谁没有过那样的时候呵!就是想一想心里也要火烧火燎,……可是,咱俩那次野餐回去,我遭殃啦。你爹那个老家伙他打了我一个耳光,他冲我嚷,‘你这个败类,你这个阴险的家伙,你给我滚!滚到厨房吃饭去!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我不会那么傻,我的眼睛比太阳都亮!’可是怎么着呵?他还是把女儿送到这里来啦!”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啦……”瘦女人一边哭一边说,声音颤得像敲一面破鼓。“可是,你记着吗?我是怎样坚持才嫁给你的?我把六楼的窗子打开,把一条腿迈出去,跨在窗台上,对着全家人——父亲,舅舅,舅妈……说:‘你们是让我栽到外面去呢,还是栽到里边来呢?’他们都吓得发抖,央求着我说:‘你栽到里边来吧,你栽过来吧,你就当是一个面口袋被风一吹,就掉到地板上啦!’我说:‘那我可得结婚呵!我和他结婚呵!我身上那朵花儿已经让他掐去啦!’他们说:‘你结好啦,你爱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不后悔就成。不哭鼻子就成……!’”
“你后悔过吗?”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
“可你哭鼻子了呵,还哭得一抽一抽的。”
“那是因为……”瘦女人说着,顿一顿,看她的丈夫一眼。“你干嘛要和别人野餐……还抓一个蝴蝶。”
“是蚂蚱。”
“蝴蝶。”
“蚂蚱。”
“不管是什么吧,总不能撩起人家姑娘的裙子抓东西……这……不道德!……”瘦女人断断续续地说道,又哭起来。
“你多有趣呵,她那样跟我喊,像辆破车似的‘咯吱吱’地喊,我怎么能不帮她?要真是有一条大蟒蛇……再说啦,她一喊,她的弟弟和她弟弟的同学们就打车那儿跑过来,他们看见那只蚂蚱‘哈哈’地笑起来。他们说:‘那是蚂蚱吗?那是一只大象!……不,是一只恐龙!’多有趣呵,那些小东西……”
“你不是说和樱儿去的吗?”
“可她的弟弟和她弟弟的同学们也要去。”
“樱儿是个独生女,你说过。”
“那她就不行有个弟弟吗?她父亲,那个骚老头子,看见女人就笑眯眯的。他不会和樱儿的继母生一个孩了吗?”
“可是,你们在毯子上翻来翻去……”瘦女人已经不哭了,可她说话时还带着哭腔。
“要是你在那儿,你也要翻来翻去呀。”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你老婆,她不是。”
“她爱是谁是谁,就是个公主也得跟着我翻。”
“你做那种事儿……不觉得丢脸吗?……”
“你要不翻来翻去那才会丢脸。”胖男人张大眼睛,打着手势说道:“你知道那天有多少小虫子来咬我们吗?我的天,它们像轰炸机一样,嗡嗡叫着朝我们扑来,我们要不是翻腾一气,那就不知道是它们野餐还是我们野餐。”
“咳,有那么多虫子?”
“有呵,它们飞过来,就像一片云彩,能把太阳遮住。”
“天哪,你已经喝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你在说醉话。一群虫子,能把太阳遮住!这不可笑吗?……”
“也许可笑吧,但是世界上可笑的事儿多着哪。你随便朝哪儿看一眼,没准儿就能看见可笑的事儿……可我并没有醉呵……”胖男人攥起拳头来,“咚”地敲一下桌子。震得盘子一阵叮当响,给他老婆吓得直眨眼,可他却“嘻嘻”笑起来。说:“比方说吧,你舅舅不可笑吗,他长得像一只缸,又粗又矮,走路像鸭子似的,不可笑吗?他那会儿当着个副市长,脸总板得像一块铁板,他根本不正眼瞅我,总是扬眉吐气的样子。结果呢,他死啦!人‘哐当’一下倒在地上就死啦。可他给我办过什么好事吗?一天到晚装得正正经经。”
瘦女人的脸色一下变得灰白,而且有些细密的汗珠儿从前额上冒出来,流到朝下深陷的眼窝那儿。她哆嗦一下,嘴唇也动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忍不住了。于是,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雷声像炸弹一样,不停地“咕咚咕咚”地砸在地面上。弄得窗子的玻璃直响,杨树的叶子也“哗啦哗啦”地颤抖。隔了一会儿,瘦女人终于忍不住,嗫嚅着说:“你一定是醉了,要不怎么能说这些。你知道,舅舅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他从来是不给人办私事儿的。”
胖男人“哈哈”笑起来,笑得他的鼻孔一下张大,像两个黑黑的枪眼儿。他笑一会儿,就用筷子敲着桌沿儿说:“你舅舅不给人办私事儿吗?你这想法简直是傻瓜的想法,傻瓜!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当上这个官儿?当上这个公司的经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是你舅舅,那个粗缸筒子给帮的忙呵!”
“这不可能。”
“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可能……”
“你真是个傻瓜蛋,我没法儿让你长出心眼儿来。好啦,我告诉你吧,我全告诉你吧。”胖男人摇起头来,很得意地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说:“我跟你说,这实际是这么回事儿。哪,我是一个男子汉,青春年少,而且我挺有脑筋。可我不能整天给人当个开车的司机。司机,在国外人家叫他车夫,跟车老板儿差不多。这多难听呵,我总得干点什么重要的事儿对才。重要的事儿!或者是当个什么官儿,或者是干点能够出名的差事,或者当个记者啦,编辑啦,什么家的啦,都行。反正我总不能老是干这个。可是呢,我跟那个‘粗缸筒子’一说,他怎么着呵?他朝着我瞪起眼来,并且拍着桌子。他说:‘你怎么能想这事儿!你得费心工作,不能一个劲儿地长出野心来,你看看赫鲁晓夫,他长出野心来,结果怎么样呵,他到底完蛋啦!干什么都一样,得干点对得起良心的事儿!’你听听他这是说话吗?他这是训话,他这是打官腔儿,对他的外甥女婿!我能受这些吗?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就急起来。我说:‘我没法儿活啦!我要离婚!我不要那个臭娘儿们啦!我不要她给我当老婆啦!我不能过着这样没意思的日子拖累她。让她嫁给一个比赫鲁晓夫强得多的家伙吧!’这么着你舅舅着起急来,他的眼珠子瞪得溜圆,跟牛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我老婆是谁,他知道我不要那个臭娘儿们得给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这下他傻眼啦,像个给霜打的茄子,忽然冲我哭起来,哭得‘呜呜’的,像拉一个到处露气的破风箱。然后就冲我低三下四,好像我是他舅舅似的,哭着哭着他就对我说起哀求话来。他说:‘你不能跟她离婚呵,你不能那样做呵,她是个重情感的孩子,胆儿小,怕受打击。你知道,她是把什么都给你啦!你要是丢开她,她还有什么呀!她的爹娘都死啦,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我说:‘可我不能拖累她呀,我是个破司机!’那个粗缸筒子这会儿可不跟我打官腔儿啦。他在地上转来转去,像个给谁一棍了打懵的动物一样。他就那么转呵转呵,转起没完。后来他说:‘好吧,就这么着吧。’哪,没几天我就当上了这个经理,可我不是总公司的总经理!……,你舅舅还是办私事儿了呵!……”
“这是你逼的。”
“我没逼他。要知道,逼着一个人办事儿多没意思呵!”
“你怎么能够逼他呢?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可我没有办法。”
“不管怎么说,”瘦女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都不应该这样做。”
“这不合适吗?难道这样做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知道吗?他一辈子都得为这事儿难过的。”
“可是他死了呀!”
“他也许……就是……为这事儿难受死的!”
“没有哇,他并不是难受死的,他是死于……猝发性心脏病,跟这没关系。哪,他是去厕所里大便,进去就没出来,可有个人也去厕所,一拉门,‘哐当’一下,他就像个麻袋似的滚出来。一点儿气都没有了,黑眼珠儿全都翻到上边去。”
“可是,可是……舅舅他多好呵!……”瘦女人忽然大哭起来,同时,两只手使劲儿地抓住她胸口上的衣服,这使她的脸色灰白得像死人一样。
“别哭呵,你怎么哭起来啦。”胖男人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的老婆说。但是瘦女人这会儿什么都不管,把嗓门儿放得更高。
“你不能这样,你干嘛要哭呢?”胖男人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打一个转儿,又坐下去。“你是个心脏病人,你不能过分激动,这有危险。”瘦女人照样哭她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好像她的眼泪比外面的雨水还要多。
胖男人这下显得焦急了。他搓着手说:“你怎么哭起来啦,你应该一声不哭才对。这样子哭哭喊喊,会让外面的人听见的,也许警察会来……对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混账话来着?我这傻瓜!坏蛋!我一定喝醉啦,我把酒喝到狗肚子里去啦。我怎么能这样呵。我肯定是说你煮的蟹子不好吃了吧?我是说这条鱼没滋味儿吧?我还说什么来着?对啦!我是说这些菜弄得一点儿也不像样子,对吧?我如果说了这些混账话惹你生气,‘呜呜’地哭起来,弄得你犯病,心突突跳,那我就烂舌头,我的嘴上就得长个大疖子!要么就得长出一个瘊子来……”。
“别这样。”瘦女人的哭声立时小下去,冲着她的丈夫说道:“你不能说这些丧气的话,不能这样咒自己,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呵!……对啦,你刚才什么都没说。我是……害怕这天气才哭起来。雷那么响,又哗哗地下雨,我就吓得哭起来啦……”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
“那就好,我没胡说八道就好。”胖男人抓起酒瓶来咕咕地喝两口,然后把酒瓶放下。他的眼睛这时已经被酒烧得通红,而且眼神儿也有点儿直勾勾的。他不去瞅他的老婆,却抬起头来瞧着窗外的大杨树和一道道白亮白亮的闪电。隔了一会儿,他夹起一只蟹子放在瘦女人的盘子里,又给自己夹了一只,掰下一只腿放在嘴里嚼起来,嚼了一会儿,他吧叽一下嘴说:“你一定要吃点儿,你得多吃一些东西补补身子。”
评分:作品立意:24分,写作指向:18分,谋篇布局:33分,叙事表达:18分,标点语法:8分。总计:101分。
立意:25分;作品指向:15分;谋篇布局:25分;语言表达:18分;语法标点:8分 总分91分
立意:25分;谋篇布局:30分;叙述表现力:16分;标点语法:9分;写作指向:15分;合计95分。
立意:25分、小说指向:16分、谋篇布局:30分、叙事表现:17分、标点语法:8分。总计:96分。
评分:作品立意:22分,写作指向:16分,谋篇布局:35分,叙事表达:16分,标点语法:9分。总计:9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