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换亲(小说)
瘤山挑大了煤油灯芯,走到坐在床沿的迎春跟前,伸手摘掉了迎春的红头巾,嘿嘿笑着看着迎春。迎春看了瘤山一眼,没有太大的惊讶,也没有笑容,低下了头。
“天快亮了,折腾了一晚上你也累了,你睡会儿吧。”瘤山红着脸说。
“我不困,你睡吧。”迎春没有动的意思,仍旧低着头咬着嘴唇坐在那里。
瘤山鼓足了勇气坐在迎春身边,把手搭在迎春肩上,有一股冲动想把迎春抱在怀里。“不要碰我,我不舒服。”迎春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挣开了瘤山的手。
“咋了,是不是在路上吹了风,受了风寒?”瘤山仍旧关心地问。
“不是,我来了例假,脏得很。来这事儿的时候心情也不好,你们男人不懂的,你别问了。”迎春咬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
“哦,那你快躺会儿吧,反正天快亮了,我不睡,我坐会儿就行。”瘤山红着脸说。其实瘤山心里很明白,迎春是看不上自己,只是跟秋菊一样为了给哥讨媳妇而不得不屈就自己。瘤山虽身子残,但心里却跟明镜一样,明朗得很。二妮那样的货色都看不上自己,何况是迎春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周围村子挑都挑不出的美貌。事情总有个过程,要让迎春适应,人心都是肉长的,等日久天长,自己好好待人家,早晚有一天会打动她的。再说了,强扭的瓜也不甜啊!瘤山心里这么想着,起身离开床沿,找一个凳子坐下,吹灭了灯。迎春和衣躺在床上,想闭上眼休息会儿,但丝毫没有睡意。迎春的心里有愧疚,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不知道将来会对瘤山及家人造成怎样的伤害,但脑海里立刻掠过柱子的影子,还有柱子黝黑的皮肤,柱子轮着大锤砸着石头的样子。迎春仿佛看到柱子在太阳底下顺着脸颊淌下的汗水,以及柱子对着自己一度失望的眼神跟自己对着柱子承诺后柱子焕发的笑容……
完了,没戏了。我们几个趴在窗下的孩子大失所望,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七)
刚忙活完瘤山的婚事,地里的麦子又熟了,还没顺过劲来,接着就要忙活地里了,庄稼人有句俗语,叫“歇锄不歇镰”,意思就是说锄地的时候时间还是宽松的,可以歇息一下,有事了耽搁个一天两天也不打紧的,但收割麦子的时候是万不敢歇息的,要不然怎么叫做抢收呢!麦子熟了站在地里,说不定哪天会狂风暴雨,收割不及时,可是要命的事情。累归累,但瘤山娘心里敞亮,干起活来也有劲。瘤山爹跟秋花秋香管着收割运输,瘤山娘就在麦场里割穗,瘤山则管着晾晒碾压。迎春呢,瘤山娘不让干活,说在家做点饭就好,说女人的身子这个时候是最娇嫩的,要好好养着,不可有个好歹。其实所有的人都明白,瘤山娘是怕刚结婚迎春万一怀了孩子,怕有个好歹伤了胎气。瘤山心里清楚,结婚这么些天了,迎春从不让自己碰她,每晚都是和衣而睡,也不知道迎春例假干净了没有,还是迎春根本就没来例假?但是瘤山还是很开心,每当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们羡慕地调笑自己,说自己狗命仙运讨这么天仙似的媳妇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说不出有多高兴。还有当迎春躺在床上睡熟了的时候,灯光下看着迎春泛红的脸颊,听着她轻微的呼吸,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瘤山每每都会陶醉,这样的女人就算没有肌肤之亲,每天这么看着也是一种幸运。
特别是迎春把饭送到麦场里,更吸引了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他们跟瘤山爹瘤山娘不停地夸赞,夸迎春懂事,夸瘤山爹娘好命。听着别人的夸赞,如果说老两口心里不高兴那是假的,喜欢听好话而讨厌冷言骂语,是每个人天生的习性,尽管很多人嘴上会说什么忠言逆耳利于行,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等。只是看到迎春对瘤山不冷不热的,他们的心里多少会有点不是滋味。
等把小麦颗粒归仓,地里的玉米苗又二十多公分高了,于是,接下来的活就是锄地灭草,间苗喷药。庄稼人的日子就这样,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到冬,无休止地轮流,整天的地里来地里去地忙碌。
一眨眼三个多月过去了,又到了秋收时节,地里的玉米秸像士兵一样密密麻麻排着整齐的队伍,玉米棒子饱满,鼓鼓的,有的玉米粒龇着牙从顶端挣开玉米裤子钻出来,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是一个丰收年啊!就是迎春的肚子依然没有鼓起来,结婚三个多月,说鼓起来未免有点过早了吧,但迎春也从没有过厌食的迹象,也没有呕吐的反应,这些,瘤山娘可是一直盯在眼里的。或许,是没有赶上好日子吧,又或许迎春的月经不怎么正常而耽误了最佳时期。瘤山娘在心里一直这么劝导自己,但这些事情又不好开口去问儿子儿媳妇。
但是,凡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尽管心里有疑问,瘤山娘还是不让迎春下地,尽管地里忙得要死。
(八)
临近年关,家家忙着置备年货,迎春的肚子仍旧没有鼓起来,并且连些怀孕的表面迹象都没有。瘤山娘心里开始发慌。
晚饭后,等家里人都睡熟了,瘤山娘走到瘤山的窗前,敲了几下,假称让瘤山帮自己干点活将儿子喊了起来。瘤山娘面对着面红耳赤的儿子追根问底。瘤山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打小从不敢对娘撒谎,开始还低着头不回答,但熬不住瘤山娘的一再追问,又不敢撒谎,只好实话实说。
瘤山娘懵了,好久,对低着头的瘤山,狠狠地一个耳光:“你笨啊?你还是傻啊?结婚这么些日子了,你竟然没跟她同房,还一直在一个屋子里一张床上睡觉!你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老实儿子?你不知道女人好吃啊?就算不知道,你也该知道你是多艰难才讨回这媳妇的!是用秋菊换的啊!村子里的人都看着呢,到现在还怀不上孩子,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啊?你以后让邻居们怎么说你啊?”
被娘一阵数落,瘤山不敢反抗,更何况这是自己做得不对,愧对了娘的一片苦心。
“我不管那么多,今晚你就跟迎春同房。不是不脱吗,你把她裤子给我撕了,软的不吃来硬的,一定要让她怀上你的孩子。这么长时间了,不脱衣服睡觉,我怕是这女人心里有鬼,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坏点子。”瘤山娘下了死命令。
回到自己屋里,迎春躺在床上仍旧沉睡着,手紧紧地攥着用布条拧成的裤腰带。瘤山第一次这么死死地盯着迎春的下身看,以前只是在迎春睡熟的时候看她的脸。此时,瘤山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燥热,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股勇气,伸手去解迎春的腰带,这时候瘤山才发现迎春的腰带打着死结。
迎春被惊醒了,惊慌地喊:“你要干嘛?”本能地猛抬腿,一脚踹在瘤山的肚子上,瘤山没有防备,加上本来身子虚腿脚不利索,被迎春一脚踹下床去,后背着地,后背的瘤子顿时像针扎一样,撕心裂肺地痛,痛得瘤山肚子里的肠子都像打了结一样。迎春蜷缩着身子惊慌地瞪着瘤山,不知道瘤山怎么突然会这样,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瘤山坐在地上,汗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过了好久,后背的疼痛慢慢减轻了,瘤山爬起来,瞪着迎春突然性情大变,好像是被迎春的反抗惹火了,又好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应该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我要干嘛?我还想问你要干嘛呢?嫁给我这么久,穿着衣服睡觉,腰带还打着死结,你嫁给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另有图谋?我告诉你,只要你嫁给我,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问我要干嘛?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跟你同房。”说完又爬到床上,摁住迎春去解她的腰带。
女人的力气再大,毕竟是女人,无论迎春怎么挣扎,终究脱逃不开瘤山狠狠压住的身体。迎春声嘶力竭、气喘吁吁,一只手死死攥着裤腰带,一只手去胡乱抓瘤山的脸,奈何瘤山疯了一样,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两只手不停地解着迎春的裤腰带。迎春早就做好了防备,腰带的结打得死死的,瘤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旧解不开。
瘤山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拿起一把剪刀,又回到床上,对着惊恐的迎春狠狠地说:“你不是打结吗?我把你裤子一并剪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迎春的眼泪滚落了下来,像一只受伤的兔子哀求地看着瘤山:“求你了,求你了,不要,放过我吧!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的。你要是给我剪了,那我从你,但我也会死在这张床上,我绝不会活着离开!”
瘤山性本善,永远是最心软的,就像他听爹娘的话一样。看着迎春的眼泪,看着迎春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身子,瘤山心软了,他不忍心伤害这个自己已经深爱的女人。
(九)
第二年的春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由村支书带领着。
村支书介绍说:“这是县里民政局的干部跟镇上计划生育工作组的,这次来村里是摸底清查,以前村子里很多村民也不去县里登记就结婚,不批准生证就生孩子。这样的事情以后要打住了,以前结婚的都要去县里重新登记,生了孩子的也要登记一下到镇上把户口落了。”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瘤山倒没觉得怎么样,随口就答应了村支书,倒是迎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民政局的干部从包里掏出本子登记了瘤山跟迎春的名字,然后说:“我先把你们的名字登记一下,你们这几天,最好是尽快到县民政局补办结婚证书,过了这个月的十五仍旧不去补办的话,是要罚款的。再说,办不了结婚证,你们的准生证也办不下来,那样将来孩子的户口也落不了。”
迎春低头沉思了片刻,诺诺地问民政局的干部:“那办结婚证需要带什么手续?”
“哦,带着你们两家的户口簿就行,必须你们两个本人到场,要不然还是办不了的。”干部说完就起身跟村支书走了。
送走了村支书他们,瘤山说:“这也是好事,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就因为地里忙,去县城也不方便,一直拖下来了,这次正好把这事办了,以后也算是对婚姻有个说法,明天咱就打个车去县城。”
迎春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咬着嘴唇,好久才说:“那我今天回趟娘家,把户口簿取来,明天去县城用。”
迎春说完,起身收拾了好些随身的衣服,用包袱捆了起来,瘤山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随口一问:“你回去取户口簿,今晚就回来,带这么多衣服干嘛?”
迎春诺诺地说:“这几件衣服我不想穿了,想带回去给嫂子穿。”瘤山也就没再追问什么。
(十)
结婚这么久了,自打结婚后,迎春很少回娘家,主要是没有时间,平时地里忙,家里人都在地里干活,自己还得要看家给家里人做饭,也就没有时间回去,偶尔几次回娘家的日子,还是由瘤山陪着,每次都是短短的几个小时。这次要不是借口取户口本,也是没有时间跟理由回去的。
迎春走进家,爹娘都下地了,哥哥坐在地上编着粪筐,秋菊在旁边大着肚子给哥打着下手。
迎春打小很佩服哥哥,从小就一直骑在哥哥的脖子上玩,哥哥很疼惜自己,自己要是在外面玩耍被别的孩子欺负,哥哥肯定会找到人家家里讨个说法。大了后,哥哥就去了石坑跟柱子们一起开石,太阳把哥哥的皮肤晒得黝黑黝黑,沉重的活把哥哥打造得更加强壮。每天中午哥哥都舍不得回家吃饭,怕耽搁时间,所以迎春就每天把饭送到哥哥的石坑里,天长日久,迎春就跟柱子熟了,不是一般的熟,而是日久生情的那种感觉吧。当着哥哥的面,柱子跟自己也不敢眉来眼去,但每天晚饭后,柱子不是借故找哥哥来家玩就是在屋后学几声狗叫,听到狗叫,迎春就会跑出去跟柱子私会。
但没想到,有一天放炮的时候,一个哑炮,好久都没响,哥哥想过去看一下怎么回事,不成想刚走到炮眼跟前炮就响了,哥哥两条腿都被炸断了,当柱子背着昏迷的哥哥跑进家的时候,自己的心都碎了。哥哥出院后,两条腿都残了。哥哥是身残志坚的人,他拄着拐杖跟着七大爷学会了编粪筐粪篓,成了编匠。手艺有了,挣碗饭吃算是没问题,但婚事却成了全家人的心病。是啊,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残废啊?看着哥哥心伤的样子,迎春发誓要让哥哥娶到媳妇。当自己跟爹娘、哥哥说出换亲的想法时,遭到了哥哥强烈的反对,哥哥说:“我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把痛苦移嫁在你身上。”但自己铁了心,哥哥见不能改变妹妹的想法,也就默认了。记得出嫁的那天,哥哥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人喝闷酒,醉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自己跪在门外,央求着哥哥开了门换上了新郎的衣服。
柱子听到迎春给哥换亲的时候,发了疯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迎春给了柱子一个承诺,说:“你只要相信我,只要爱我,那就等我一年。”
迎春进屋看到哥哥嫂子和睦的样子,很开心,心头突然一阵心酸,扑通跪在嫂子跟前,秋菊慌忙用手按着后腰,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伸手去拉迎春:“妹妹,你这是咋地了?快起来。”
“嫂子,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迎春哭着说。哥哥坐在那里,叹了口气,低着头继续忙他手上的活儿。
秋菊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其实你不用说,我跟你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柱子哥经常过来喝酒,有天晚上柱子喝醉了酒,把你们的事都跟我们说了,昨天县里跟镇上的干部都来家里,说是要我跟你哥去县里补办结婚证。他们走后,我跟你哥说起你来,就猜到你跟我哥的日子走到头了。唉,就是苦了我哥,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这件事。”
迎春哥抬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叹了口气,继续编他的筐。
(十一)
迎春回粟山村取嫁妆的那天,我正好在场。我们小孩子在场,其实根本不懂什么事情,只是隐约知道迎春以后不嫁给瘤山哥了,在场也就只是看热闹,周围也站满了看热闹的邻居。
那天正好下着小雨,小雨湿润了所有人的头发,淋湿了迎春的衣服,跟随迎春过来的还有几个她本家的哥哥,迎春跟她的哥哥也都没有闹腾。瘤山蹲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几天之间苍老了许多。倒是瘤山娘闹腾得厉害,大骂迎春是个骗子,将来不得好死,哭着骂着去撕扯迎春的头发。
迎春扑通跪在瘤山娘跟前,跪在泥水里:“娘,你打吧、骂吧!我对不起你跟瘤山,这辈子造的孽我只能下辈子来偿还了!”
瘤山娘似乎根本就听不进耳朵里,继续撕扯着迎春的衣服头发。瘤山含着热泪起身抱住了瘤山娘,哭着说:“算了吧,娘,让她走吧!”
(十二)
看着迎春跟抬着嫁妆的迎春娘家人消失在雨幕里,瘤山娘一声悲痛且声嘶力竭的哭喊后,倒在了满是泥水的大街上。
第二天,瘤山娘就一个人赶到迎春家里,进门二话没说,拉起秋菊要走,秋菊挣开了娘的手,瘤山娘瞪着秋菊喊:“走,秋菊,跟我回家!这家人是骗子,你哥被这群坏蛋害惨了,咱也不嫁给他了。”
秋菊苦笑了一声:“娘,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人!当初我不嫁,你非要我嫁,现在这样子了,你要我怎么做?娘,我快要生了,你知道吗?我也要当娘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生是这家的人,死是这家的鬼。再说,我也要对我将来的孩子负责呀!”秋菊沉吟了片刻接着说,“娘,算了,你也别瞎闹了,事已如此,强扭的瓜不甜。以后让秋花秋香痛快地嫁了吧,别在她俩的身上想点子了,不要让她们再走我的路。”
(十三)
事情过去了好多年,直到现在,我没有再见过迎春,不知道她嫁给柱子怎样了,我想她肯定会幸福吧,在追求真爱的路上永远没有对与错。瘤山一直光棍着,不知道瘤山的阴影会在迎春的心里埋藏多少年。我想,对于瘤山,在迎春的心里永远是一份抹不掉的愧疚吧!
我也没有见过秋菊回过娘家,倒是这几年,秋菊的孩子大了,时常会见到秋菊的孩子来看他姥娘姥爷,还有他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