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小蒋(小说)
此后一两年里,小蒋的话更少了,几乎不怎么言笑。我真希望我哥们儿能尽快从这段痛苦中走出来。
九二年盛夏的一天傍晚,我到小蒋家,小蒋非让我跟他坐在门口唠嗑。我们俩扯了很长一阵子,我说要进屋看电视新闻,他怎么都不让,我就觉得这里边有点事儿!便死扣着问他,最后,他小声告诉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姑娘,每天都会从他家门前经过,他们俩挺合得来的,想让我给看看。
我笑了。
终于,将近七点钟(夏令时)的时候,从远处走来一个女孩儿,小蒋使劲地拽了我一下,“来了!” 那兴奋的劲头,声儿都打颤了!我仔细看着小蒋的女神从我们身边走过,个儿不高,短发,圆脸儿,大嘴儿,不漂亮但却顺眼。干干净净胖胖乎乎!跟小蒋,我哥们儿“挣”了。
那女孩走到我们身边,朝小蒋一笑,脸红了。见小蒋身旁有我这个陌生人,没有停步。小蒋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睛直着。晚霞铺满了他那有三颗小麻子的脸上,红光一片,瑰丽满天。我哥们儿少有的迷人!
从此,小蒋来我家的次数少了,我找不到他的时候多了。有的时候,我跟小蒋见着了面,他也是乐乐呵呵的,话里话外总也离不开他的女孩儿。小蒋,他被爱河完全吞没了。
然而,有一天,这个女孩子却无声地离开了他,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我的生日小蒋从来不会忘。那天,我女朋友给他开门时就问: “怎么你一个人?说好了带心上人来!”小蒋苦笑了一下就进了屋。
开饭了,我妈问小蒋;“小蒋啊!听说处女朋友啦?怎么样?”
小蒋还是一笑:“大姨,没有。嘿!”说罢,一仰脖,半杯酒下去了。我知道,这里面可能有事儿。
我们说了一会闲话,父母吃完饭也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屋里就剩下了我跟女友和小蒋。
我给小蒋倒满了一杯酒,轻声问:“哥们儿,怎么了?”
小蒋端起酒杯,又是半开。我与女友对望了一下,知道小蒋这是要说了。
“我他妈的我呀!他妈的!”小蒋给自己倒满酒。“他妈的不应该啊!我对她那么好。”小蒋的脸瞬间就红了。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了,还是我做错什么了?我跟她处得好好的,她搬家的前两天,我还去了她的家,她告诉我,爸爸妈妈领着妹妹去舅舅家串门了。”小蒋夹了一口菜,都掉到了桌子上。
“我说那天她怎么总想哭,总是抱着我不松开,还问我想不想要她。”小蒋的眼里含着泪。“我是动,动心了。哥们儿不说假话!可咱,不是那种人呐!”小蒋的舌头根子开始硬了。
“那天,她,送了我,很远。我,还,还挺奇怪的。她还说,搬家,不用我。搬到哪儿,她之后,会领我去。”小蒋的眼睛直勾勾地。
“后来呢?”我女朋友问。
“没信儿了!他妈的,没信儿,了。”小蒋摇头说。脑袋晃晃荡荡地不停。
“也许,她有什么事儿没腾出空。你别着急,再等等。”我安慰着。
“不,对。”小蒋的手在空中使劲地划了一下,打了个酒嗝,然后继续说。“前天,我遇到了她妹妹,在街上碰到的。”
“她怎么说?”我女友着急地问。
“她说,”小蒋抬高了嗓门。“她说,我条件,条件不行。没有,房子。她爸妈,不让。”小蒋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姐,现在,又处了一个,在单位开车的。”
小蒋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倒进了嘴和脖子那一带。“我他妈的,她,妈的。”
那天,小蒋吐了,迷迷糊糊地一直说着“他妈的。”他心里的苦,我理解。我最知道他的伤痛。
夜里十点多,我要送女朋友回家,他也说什么都不呆了,非坚持要回家。我让他今晚住在我这儿,他死活不干。没办法,我只得骑着一辆自行车,前边托着女友,后边是他。一个一个送吧!
小蒋昏昏沉沉地坐在后边,我问他:“能坐住不?”
“行。”小蒋回答。
我一边骑车一边跟女友聊天,到了小蒋家,一回头,我愣了!人呢?小蒋哪去了?我急忙托着女友原路返回去找,骑出很远,就听见一个干嚎的声音:“孩子,这是你的家……孩子,这是你的家……”十四路臭水沟桥的路中央,小蒋躺在下水道井盖上唱呢!
幸亏那个年代晚间的马路上汽车少。
我把他再次扶上自行车,干脆跟女友推车走吧!终于到了他家,一下车,他一哧溜又坐在了家门口的脏水井上。把他扶进屋,闹得一家老小都醒了,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一片谴责声。我走出屋门,还听见小蒋老母亲的声音:“三啊!怎么喝成了这样?”
小蒋自从那次酒醉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女孩子,也再没交往过任何女朋友。十年,就这样一晃飘过,在小蒋这段本该瑰丽的十年里,却没有留下一丝风声,没有剩下一片落叶……这个灰白的期间,阳光是否娇媚?晚霞是否绚烂?花草的芬芳是否沁人心脾?霓虹灯映照下的都市浪漫是否与他有关?我再清楚不过了。我知道,他的世界里,只是一张黑白照片,没有色彩。
2003年,沈阳市最大的一片棚户区改造开始了。随着艳粉屯拆迁的逐步进行,小蒋家的房子也被彻底扒倒了。轰轰烈烈的棚户区改造,终于结束了这间四十年的历史与八口人的悲剧。
——动迁办在其它区域一次性给了小蒋家一间中套,一间小套。
这一年,小蒋三十五(岁),蒋二哥将近四十(岁)。
给房门钥匙后的第十天,连续发烧多日的蒋二哥入院,两天后死亡。病因:脑结核。医生说,送来得太晚了。
这苦命的二哥,连新房子都没能搬进去住上一天。那个在病床前,长发盘起,眼角略有岁月的女子送他走完了最后的路程。据说是等了他二十多年的初中同学……
蒋二哥的故事,怎么会比蒋老三少呢!
推土机推倒房子的那天,我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陪着小蒋去了艳粉街的那片平房区。
很多老住户都来了,他们要最后与自己几十年的房子告个别。人们并不是可惜这房子,而是这些房子里,承载了他们人生的痕迹和过往,有他们每个人的悲欢与离合,有他们年轻时的声容笑貌,有他们从青春到衰老的过程……这些房子里,有从婴儿呱呱落地到娶妻生子,有梳着大辫子被娶进门来的羞涩女孩儿到满头白发的驼背奶奶……他们舍不得的,是那半生的岁月。
我和小蒋远远地望着工人施工。震耳欲聋的推土机,吐着一股浓烟,呼啸着开了过去,巨大的前臂只是轻轻一挑,“咔咔嚓嚓”的几声,那房子像弱不禁风的火柴盒一样,瞬间坍塌了。卷起的烟尘,夹杂着“蒋家王朝”四十年的生活岁月,随着那烟的渐渐散去,一切都将成为了过去。
透过消散的烟尘,我和小蒋同时看见不远处的临街拐角处,站着两个女人,她们竟然是杨家姐妹。杨春艳手里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妖娆体态;杨秋艳抱着一个黑瘦的小男孩儿,那孩子在她身上连滚带爬。
小蒋眼里滚动着泪花。我不知道那泪是因为看到了房子被推倒而流还是因为看到了杨春艳。
他慢慢向她们走去,迎着正午的阳光。那天,春光明媚,天空中还漂着云。我想,那云端里一定有着美丽的风景……
“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朴益显出风貌……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祖先鲜血干砖瓦上,汗滴用作栽花……”我高声唱起。
小蒋没有唱,他脸颊上的泪水滚滚而落,象壶口瀑布的激流。
半年后,我终于参加了我哥们儿小蒋的婚礼。新娘,是已经离婚数年的杨大姐杨春艳。这对前世的孽缘,拐了那么大个弯儿,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婚礼上,杨二妹子杨秋艳又坐在了我的身边。满脸新装修的假货,说不好是漂亮了还是别扭了,总之,有点陌生的性感。
那天,我又把自己给灌醉了,原因是我提出要她做我的情人,她没干!
(完)
1992年7月8日晚
2013年岁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