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很多饭菜，吃得肚皮圆鼓鼓的。我觉得车上的饭菜实在太香了，心里直恨自己的肚子太小了。大人们的快乐与我无关，我被那些笑声隔离开来。慢慢地，疲倦压倒我的眼皮，我握着筷子，靠在身旁那位妇女身上睡着了。等我醒来一看，车已经停下来。
　　 “小朋友，你到哪里？我们已到终点站了。”列车长腰微微弯着，脸凑向我。我睁开眼一看，餐车里变得空荡荡的，我受惊一样跳起来，话也不说就往外跑。
　　 车长在身后喊着什么，我全都当没有听见。我跑着下车，我不敢从出站口走，顺着没有人的铁道上往前跑。我在铁路上混过，知道从铁道往前面走，总会有出去的通道。跑了几分钟，就有通往铁路之外的路口。我顺着路口出去，走不多远就是一个居民小区。
　　 小区还在酣睡中，小区的地面上铺着深红色的纸屑，脚踩上去，有些轻飘飘的感觉。我眼中看到的景物和听到的声音，全都是陌生的。
　　 我没有目标，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靠自己的感觉，往前，往前，就像一只没有目标的箭。清晨的城市，像一座森林，看不到方向。清凉的空气中，残存着火药的辣味。天已经亮了，没有人像往常那样醒来，也不像平常那样忙碌。人们在难得的日子里，放松一下劳累了一年的身体。偶尔还会在一些看不见的角落里，响起早起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声。
　　 从居民小区里走出去，来到一条街道上。街道两旁的门全都紧紧闭着，街上的行人稀少。在这欢乐的日子，我行走在孤单清冷的街道上。
　　 头天晚上把肚子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我躲到街边的一个隐蔽处，撒了一泡尿。提上裤子，奇怪的肚子竟渐渐感觉到了饿。我一边走一边摸着口袋，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都摸遍了，也没有一分钱。懊丧的心情压在心上，我闷着头，呆头呆脑往前走。走的什么路，路边有什么景物和标志，我全都没有注意。
　　 我的脖子那里，有一处很大的空荡，风从那里猛烈地灌。我扯着脖领子，想把那里封锁得严一些。脚步像拖拽着在移动，我该往哪里去？这个疑问一直堵在心里。在心底的后悔感，慢慢滋生出来。陌生的景物，逐次在眼中展开。我用警惕而不信任的眼神看着这个城市，我在寻思着，我该如何后悔。走了一阵，我觉得还是应该回家。就算父母对我不关心，至少那是我的家，我玩累了可以回去的地方，进那个家门，能有一碗饭吃。
　　 这个主意一定，我转身往回走，刚看过一次的景物，换成背面来看，仍旧是陌生得恍如从来没有见过。走了一阵，我的心有些慌乱起来，回去的路被自己心里的迷雾遮住了？
　　 我很不自信地往前走。我刚才走了一些什么路？我一边回忆一边走，眼中的景物，恍然都是刚才见过的，又像从来没有见过似的。我走了好一阵，越走越觉得不对。一种找不到回去的路的不安，开始滋生出来，我开始害怕了。
　　 会不会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在这城里该怎么办？没有钱，也没有熟人，谁能帮助我？城市里那些稀稀疏疏的鞭炮声音，就像一连串喊着“滚，滚，滚”的责骂声，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紧张情绪。我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像一件湿润的紧身内衣贴着肌肤。
　　 路上开始有了行人，那些人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提着各种物品，像是去走亲戚的。跟随在身旁的孩子们，有的手里抓着糖果在吃，有的跑跑跳跳地将鞭炮放在地上，点燃引线，然后有些害怕地躲在一旁，等待炸响。
　　 我的眼神被吸住了，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些孩子。没有人在意我，我像一条走失了的野狗。饥饿的感觉逐渐增强了，我再也找不到进入车站的道路。
　　 我失去了心中那一丝亮光？天是昏暗的，沉重的云块堆积在天上，亮色的光线从一些缝隙中穿透出来。
　　 在我身边的人渐渐增多，我慢慢走到了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我在城里已经走了很久，那些沉睡的人已经醒来，开始走出家门，到外面来玩了。这是一条噪杂而拥挤的街，街上的人挤挤挨挨的，街边的摊贩也很多。卖汤圆的，卖饺子的，卖面条的，卖包子的，卖两粉凉面的。还有别的很多好吃的东西，那些是我在嘎吱镇上从来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
　　 我恨我那个空得像一盆清水的口袋，我有这样好的机会见识这么多新鲜的吃食，却无法让它们进到我的嘴里。我的想象里，那些食物在舌头的裹卷下，滑到喉咙，然后落到肚子里，感觉实在奇妙。各种吃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些香气进入鼻子，就变成了一个个的钩子，伸进我的肚子，钩得肚子咕咕地叫着。对于那些美味，我毫无办法去分享一丝一毫。
　　 我挤进人群，希望能从中寻找到可能的办法。我的眼睛贼贼地寻找着，大人和孩子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情绪。他们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钱，尽情地在那些摊子上买着那些东西。他们表现得相当豪爽，似乎钱多得用都用不完。
　　 有钱的口袋，都跟我毫不相干，冷硬着一张张脸，拒绝了我。尽管心里充满了幻想，但没有一个口袋会为我掏出一分钱来。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可以看到一扇开着的门，像公园的入口，很多人往那里面涌入。公园里会有什么奇妙的景物，有什么好玩的游戏，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我没有进公园里去，那个门用门票拒绝了我。我继续在外面的街道上游动。街道是一潭肮脏的水，让我这条小鱼感到憋闷难受。在街道的上空，有各种颜色的气球在漂浮着，像绽开的一朵朵艳丽的花朵。不时的有调皮的孩子在人们脚边丢下一个鞭炮，让人心慌地炸响。一些人群围聚在某一处，那里可以掷飞镖、套圈、打气枪等等。开心的叫声，懊恼的遗憾声，炫耀的说话声，以及做生意人嘴里那诱惑的宣传声。
　　 这是一个超出我想象世界之外的世界，每一个地方，都对我带着不一样的新奇之感。这种感觉在肚子里饥饿的湖面上，上下起伏地颠簸着。
　　 我有些疲惫，脚步渐渐疲惫，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在一根电线杆下面蹲着，懒懒地看着这些流动的色彩和快乐。
　　 喧嚣的声音，踢踏踢踏的脚步，欢快的动作，各种各样的美食以及那些让人心痒痒的游戏，全都跟我毫不相干。对于这个城市，这条街道，我连看电影那样的感觉都没有，阻隔着的不仅是一张白色的幕布，还有更多的东西，更复杂的情感。我身在其中，却又距离遥远。
　　 在人群中穿插的快乐，像一只猫的眼神，那样忧郁地看着我。我们非常谨慎地对望着，陌生像一堵高大的城墙，阻挡在我们之间。我该怎么办？回去的路找不到，肚子的饥饿又紧紧地缠着我。我皱着眉头，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前面。
　　 一个金色的鸡蛋糕进入我的眼神。我迷雾一般的眼中，开始像鲜花一般盛开着一种味道。这是一个大约五岁的孩子，他圆圆的脑袋上的两粒紫葡萄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厌倦地抬起头，回应这个孩子眼中的好奇。孩子牵着一只大人的手，那个大人立在那里，背对着我，他似乎很专注地在看一个小摊上游戏。他往那上面下了注，输了，手丢开孩子，去裤子口袋里摸钱。
　　 我舌头伸出来，做了一个鬼脸。我不喜欢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用拿着一个鸡蛋糕的快乐来嘲笑我。这个胖胖的男孩对我的鬼脸，一点也不惧，反而回敬了我一个学我模样的鬼脸。城里的孩子比起我这样从小镇来的孩子，胆子更大，也更加活波一些。他的动作明显比我还要嚣张得多，这让我相当不服气。我用手抠住下眼皮，眼睛里的红和眼皮上的白混合着，我做了一个更大胆更怕人的鬼脸。
　　 男孩居然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我的面前。他把手里的鸡蛋糕往我的手里一塞，腾出手来，也学着我的样子做鬼脸。我的手一抓住那软软的有点腻的东西，心一下软了。内心中的自私抢占了我，我不管对面的那个孩子，头稍稍扭一下，把鸡蛋糕一口塞进嘴里。
　　 我艰难而快速地蠕动了几下嘴，把东西强塞进去一般。为了不被这个孩子看出什么，我扭过头来，嘴不动，脸上的皮肤拉扯得直直的。
　　 孩子可能已经做完他的鬼脸了，但我错过了他的动作。孩子并没有看我，头扭到侧面去，眼睛似乎在搜寻什么。孩子转过头来，冲着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慌了，马上站起来，想要对我的行为做一点辩解。孩子就像没看见我一样，哇哇地哭着，往人群里乱窜，头扭动着，像在搜寻什么。
　　 我紧紧地跟在孩子身后，朝他追过去。嘴里还有一些没有吞咽的鸡蛋糕，我赶紧把东西吞下肚子。就算是很大的过错，至少也有点东西填肚子了。嘴腾空以后，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哄着这个孩子，“别哭，别哭，我不是故意的。”
　　 街上那些快乐的人，对我们只是随意地扫一眼，只当是两个孩子的争执。哭声和焦急的劝解声，根本进不了他们的耳朵。
　　 没多一会，我已经跟着这个孩子跑出好远了。嘴里的话语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讲得我嘴发干。那个小孩一个劲往人丛里钻，哭声在我哄劝的话语里，丝毫没有变化。跟了这么远，我觉得我对得起那块鸡蛋糕了，我立住脚，准备放弃哄劝的事。我刚停住，那个小孩脑后有眼睛一般，也站了下来，回头用挂着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不走啦？”
　　 “我走什么？我不就吃你一个鸡蛋糕吗？不至于会判我的罪吧！”我懊丧地说。
　　 “我爸爸妈妈不见了，你得帮我找。”孩子的话像命令，他走回来，靠近我身边，反而有央求我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在他眼里，至少算是一个比他大的人，一个比较强的依靠。
　　 “我怎么帮你找？我既不认识你的爸爸妈妈，更不认识回你家的路。”我蹲下来，头耷拉着，“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
　　 男孩走到我身边，默默地站了一会，他说：“至少你比我大一些，我们两个人，总会有办法的。我对回我家的路，有一点印象，我们一起试着去找，如果找不到，我们去问人。”
　　 那孩子说他叫贾宝泉，五岁，家住在宝山北路。宝山北路在哪里，我是一头雾水。我跟着贾宝泉往前走，我的样子有点像保镖。
　　 他带我走的路，对于我来说，更陌生得很。他年岁比我小，似乎比我更成熟，对这城市有一种主人的气派。走了一阵，贾宝泉就拉住一个老奶奶问，“奶奶，奶奶，到哪里去可以坐12路公交车？”
　　 老奶奶是一个慈祥的人，她很热心地带我们走了一阵，然后指着前面，“那个地方，看见没有，有一个牌子，在那里等车。”
　　 我们道了谢，走到那个牌子下面，等待12路公交车。在等的时候，我们开始聊天，我告诉他我从家里跑出来的实情。
　　 “好刺激哟！你是离家出走呢？干脆你带着我，我们一起去亡命天涯。”
　　 贾宝泉嘴里的词，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摇着头，“不，我要回家了。在外面没有钱，肚子都饿瘪了，谈什么刺激哟！”
　　 听了我的话，贾宝泉相当豪爽，“没吃饭？你怎么不早说，我这里有两块钱的压岁钱，我们去买东西吃。”
　　 在车站对面，正好有一个卖丝娃娃的小摊，我们跑过去，买了两角钱的丝娃娃，吃得我们肚子鼓胀胀的。
　　 “剩下的钱都给你。”贾宝泉把那些钞票往我口袋里塞，“你只要把我送到家就行，我回家可以再找我爸爸妈妈要钱的。”
　　 我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一个大城市的五岁小孩面前，我竟然没有回应的话语。我们回到公交车站，正好有公交车过来，我们坐上车。
　　 贾宝泉的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他叮嘱我，“注意听售票阿姨报的站名，我们到宝山北路站下。”
　　 我没有看车窗，只管支愣着耳朵，去听那个被各种声音包围着的女声。车上人很多，说话的声音像无数个塑料袋在车厢里漂浮着，那个报站名的声音听得若有若无。
　　 车摇摇晃晃，终于听到下一个站到宝山北路了，我紧张地抓住贾宝泉的手，等待车停下来。车到站了，我们从车上跳下来，贾宝泉蹦跳起来，就像到他家一样。
　　 踏上那里的地面，贾宝泉的话语开始多起来，叽里呱啦地说着。他向我介绍附近的人，商店，他生活中的趣事，零零碎碎的，让人厌烦。过了一阵，路上有人看到了他，就朝他喊。贾宝泉很有礼貌地回应着，“叔叔好。”“阿姨好。”“爷爷好。”“奶奶好。”
　　 那些人过来摸着贾宝泉的头，还给他口袋里塞了一些糖和瓜果。贾宝泉的头昂着，似乎在我面前摆着谱，显示他作为这里主人的优越性。不过，他口袋里的东西装满了以后，他会转身塞到我手里，跟我分享他的礼物。我则傻傻地跟在后面，没心没肺地吃着那些东西。
　　 “哎呀！小宝宝，你怎么在这里？你爸爸妈妈到处找你，说在公园门口都找疯了，你却跑到这里来了！”一个惊炸炸的声音扑过来，同时一个暗影也罩到我的身上。我停住脚步，有些讶异地看着罩着我的人影。
　　 贾宝泉被那人抱起来，然后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他是谁？”
　　 看来是问我。我张着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贾宝泉从那人身上折腾下来，“他是谁不要你管。我和我爸爸妈妈走丢了，是他送我回来的。”
　　 那人没再追查我，而是拉着贾宝泉往前走，“走，回我家去，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说你已经回家了。要不然，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
　　 “你去打电话，我回家。我要款待我的朋友。”贾宝泉甩开了那个男人的手，来拉我的手。那个男人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笑，“好吧，你去款待你的朋友，我去打电话。”
　　 男人走了。贾宝泉带我往一栋楼里走，一步一步踩着楼梯，到了三楼，贾宝泉站住了，脸上有一种调皮的笑，“哎呀！我忘记了，我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们进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