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月拒绝了婆婆的想法，但是问题也接踵而来。
　　 又到了水稻插秧季节。麦子收割后，整地、放水、运苗、插秧，一系列繁重的活计，需要大量的人力气去完成。尤其运苗一项，需要男人驾驶着水车运输。一块田八亩大，然后分成格子状，为水稻保持水分以便灌溉。往年总是立康开着水车把秧苗输送到田间各个角落，然后两人开始插秧，一边一个，比赛着说笑着把手上端着的秧苗掰扯开，像饺子下锅似的随着手指“噗通噗通”跳下去，眨眼之间她们眼前就出现了一行整齐穿着绿军装的将士。两人交接后，另起一行，分头行动，又似饺子下锅的声音，一团秧苗转眼分散成一株株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直线的绿色风景。
　　 他们往往会在这个时候直起腰，欣赏着他们的杰作，偶尔调皮地撩起一点水花，吓对方一跳。
　　 以往的日子惬意而美好，可是现在，婆婆有腰疼病，干不了重活；公公有风湿性关节炎，不能下水，况且他们年岁已高，体力不支。
　　 赏月深深意识到，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已婚男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已婚男人，是一个家里的顶梁柱，垮了，就会连带倒塌很多东西。
　　 眼看着左邻右舍已开始去田间地头忙活，素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这天刚吃过早饭就急急地出去了，到了晌午头上才回来。
　　 晚上，赏月被婆婆叫到了里屋，对赏月说：“大后天五里屯的小蔡就来了。”
　　 “小蔡是谁？”赏月问。
　　 “你的男人。这个家没有男人不行！你好好掂量掂量，在农村没有男人怎么过日子，重活谁来干？我是为你好，减轻你的负担，减轻全家人的负担”！婆婆盯着赏月的脸说。
　　 赏月低头不语，眼泪已无声流了下来，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当赏月看到小蔡时，就像看到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其实本就是陌生人，内心没起一丝波澜，倒有一点鄙视与恐惧，恐惧他会变成自己的男人。但这个陌生人从今天起就是自己的男人，和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人。想到此，赏月感觉一阵恶心，扭头进了屋，招呼也没打。小蔡看了看赏月，讪讪地笑了下，不自然地跟着进了屋。
　　 小蔡三十岁，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小蔡的家里有四个人，都是男人。小蔡和两个哥哥还有父亲，个个光棍，当然父亲以前不是光棍，不然就没有他们三个光棍。小蔡母亲生完小蔡后大出血不治而亡，留下小蔡老实巴交的父亲拉扯三个儿子苦巴巴地度日。现在，家里依然穷得叮当响，两个哥哥依然是光棍，唯有小蔡现在娶了媳妇，应该说媳妇娶了他。兄弟三个只有小蔡长得魁梧健壮，像个人样，那两个哥哥个个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没一点精气神。男人如果没有精气神，就很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走到哪里都招人不待见，更讨不到女人的欢心。
　　 小蔡一想到现在自己有了媳妇，虽然还是“二锅头”，但还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不然，以他的家庭情况到死都是光棍一个。
　　 赏月见他进来，说：“来了”。
　　 小蔡点了点头，应：“嗯。来了”。
　　
　　 六
　　 田里的秧苗很快就插完了。
　　 小蔡长得壮实，力气大，饭量也大，每次饭桌上看到小蔡狼吞虎咽的样子，素婷就把眉头皱得老高。白面馒头小蔡一顿能吃八个，稀饭连喝三碗不打嗝。素婷当然也知道，自从小蔡来了以后，家里的重活脏活全是小蔡的事，多吃饭才有力气干，可是，她感觉小蔡的饭量不是一般的大。小蔡吃得越多，素婷让小蔡干的活就越重，家里地里小蔡是不停地忙禄奔波，没有空歇的时候。时间一长，小蔡感觉自己就是他们家里的陀螺，而鞭子不是李连群手里的羊鞭，而是素婷手里看不见的教鞭，在不停地抽打他。
　　 小蔡想自己上辈子不知欠他们家什么，这辈子需要这样当牛做马来报答，稍有不慎和懈怠，就会遭到全家的冷眼相向。
　　 赏月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不管不问。她对婆婆的做法也有不满，毕竟人家是来当上门女婿的，不对，应该是上门儿子，像牲口一样使唤，不近情理。但赏月不说，毕竟小蔡不是立康，婆婆也从不拿他当儿子看。他只是一个外人，为这个家必须付出的外人。赏月经常在心里拿他跟立康比较，比较来比较去，横看竖看都没有立康一半的好。素婷也经常在心里拿他跟儿子比较，比较来比较去，也是横看竖看都没有儿子一半的好。
　　 在赏月的心里，她的男人只有立康。她和小蔡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她对他只是麻木，他只是婆婆安排的苦劳力；而她，是小蔡需要的一个媳妇一个家，而这个家，需要他不停的努力和劳累的代价来换取一席之位。这桩婚姻，其实就是一桩交易，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在粉墨登场。
　　 小蔡包揽了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活，赏月整天清闲得领着腾腾四处玩耍，村头的胖婶看到赏月总是撇着嘴说：“赏月啊，你的命真好哇，遇到一位像驴一样为你们家卖命的主！你婆婆真能耐啊！”赏月听两遍之后便不再领着腾腾到处闲逛了，可窝在家里，闲得发慌，东摸西碰地找不到事做。
　　 腾腾已开始喊小蔡爸爸了。毕竟孩子太小，记忆不强，还没来得及辨清爸爸的模样，这是素婷的婆婆让他喊的，说小蔡是他爸爸。于是腾腾就喊小蔡爸爸。
　　 刚开始听到腾腾喊小蔡爸爸，赏月感觉别扭，小蔡感觉别扭，素婷感觉别扭，连群也感觉别扭。连群的母亲说，不喊爸爸喊什么！
　　 时间长了，小蔡心里就不别扭了，就把腾腾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这一天，小蔡狠狠打了腾腾一顿。老子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他小时候常常被老蔡打得打哪哪疼一样，巴掌是巴掌，腿脚是腿脚，那是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是必须接受的成长之路。
　　 腾腾和乐乐在一起玩耍，玩着玩着两个孩子就打起架来。腾腾一个猛不迭，把乐乐推倒在地，偏巧地上有半截砖块，乐乐脚底一个趔趄，脑袋就狠狠磕在了大门口的石头墩子上，一下，血就流出来了。腾腾见状撒腿就往家跑，乐乐的奶奶惊呼着颠着脚丫抱着乐乐也跑向了腾腾家里。
　　 小蔡刚好从地里回来，明白情况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向着腾腾甩手就是一巴掌，腾腾杀猪似的哭嚎起来。小时候，他惹祸的时候，老蔡就是这样打他，所以，现在他的儿子也惹了祸，也应该这样教训他。
　　 连群从外面赶着一群绵羊回来了，刚巧看到了小蔡的巴掌落到了孙子腾腾的身上，心里不由一阵发紧，好像这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手中的羊鞭也是没有一丝犹豫地就抽在了小蔡的身上。小蔡感觉这一鞭下来，比抽在那些畜生身上还要狠，像浸了毒药，甩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连群用鞭杆指着小蔡恨恨地说：“你再打我孙子一下试试！我抽死你”！
　　 当晚，小蔡离家出走了，从这个家回了那个家。
　　 小蔡一直没有回来。素婷的婆婆托人捎信给小蔡，但小蔡似乎这一走就铁了心，没有回头的意思。于是再托人，小蔡又从那个家出走了，上外面打工去了。
　　 连群说：“别再叫他，让他滚蛋！这小子就这熊样还挺有囊气，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赏月心里默默地说，不知这家离了谁会不会转得稳。
　　
　　 七
　　 秋收时节，地里的活计连群请了几个女婿帮忙收割、播种。虽然闺女们说有活就喊他们，说女婿也顶半个儿，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都是各有各的活计，家里地里到了农忙时都离不开人。连群的母亲说，过日子呢，比树叶儿都要稠。
　　 转眼又到了水稻插播季节。
　　 一连几天，素婷都神神秘秘地和连群窃窃私语着什么，而家里从来不走动的远房亲戚桂姑也一连来了好几趟。
　　 赏月不问，也懒得问，见桂姑来了，只浅笑着打个招呼。现在，除了腾腾，她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这天，素婷对赏月说：“赏月啊，家里没个男人真不行”。
　　 赏月说：“爸不是男人么。”
　　 素婷说：“我是说你屋里没个男人不行。现在，桂姑给你找了一个合适的，她婆家侄子，是个壮劳力，也是个青头丝儿（没结过婚的），愿意入赘咱家。你看咋样？”
　　 赏月其实对婆婆和桂姑这几天的行动已预料到了肯定和自己有关。果不其然，婆婆想让她再“娶”一个男人。她恨婆婆，恨她的专权与霸道，也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与妥协。她曾经在心里啪啪扇了婆婆好几个耳光，那声音响亮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不想改嫁，为了不离开儿子腾腾。婆婆让她再“娶”，并不仅仅是为了腾腾。
　　 二彪来的时候，是桂姑领着来的。二彪的裤兜里装了三千块钱，是入赘礼钱。二彪看到赏月的时候，不由咧嘴一笑，心里乐开了花。赏月长得好看超出了他的想象，虽然已生过孩子，但小脸蛋拧一下仿佛能冒出水来。当初桂姑把赏月的情况介绍给她的时候，没听桂姑说完就同意了。他需要一个女人，这么多年寻不下媳妇，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老娘整天念叨着说不能到二彪这儿绝了后。每次听到老娘的唠叨，二彪就火冒三丈，指着老娘的鼻子说：“我没媳妇不都怨你吗？你不守妇道勾搭看鱼塘的老鳖头，害我爹去找人拼命把人打残，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你对得起我吗？丧门星！”每次二彪骂她的时候，二彪的老娘就把头垂得很低，好像她是二彪的孩子，在听老子的教训。
　　 当二彪把钱递给赏月的时候，赏月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像受了侮辱一般，甩手把钱打翻在地，哭着跑开了。桂姑把钱拾起来，递给素婷说：“这娘们咋回事儿，今儿吃错药了！”
　　 素婷忙不迭接过钱，说：“他桂姑，你快坐，我给你倒水。”
　　 赏月哭着一路跑到了立康的坟前，那里面躺着立康，恐怕已是一排白骨。赏月跌坐在地，哭嚎着说：“没良心的人，你为什么要死这么早，害我的日子没法过！”赏月哭着哭着，突然抓起地上的一个土坷垃扔向立康的坟头上，大声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为什么要死这么晚，没生儿子你就去死！把儿子生出来，你却不管了，现在要我遭这个罪，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命啊！”
　　 赏月从坟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全家都在门口等着。素婷知道赏月心里的不痛快，同是女人，她知道赏月会有一段情绪适应期。当赏月跑出去的时候，她没拦着也没去找，她知道赏月会回来。
　　 赏月头也没抬，说：“都进去吧，我没事。”
　　 素婷的婆婆让腾腾喊二彪爸爸，腾腾已经三岁多了，脑袋里已有了自己的思想。他说：“老奶奶，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这个样子。”
　　 “乖，这就是你爸爸，真的是你爸，去外面打工给你挣钱买好吃的去了。回来你就不认识了。”
　　 “我爸爸叫小蔡，你们都喊他二彪，我爸啥时候把名字改了？不叫，就不叫。”腾腾一转身跑了。
　　 “好好，你不叫，你妈会让你叫。小兔崽子。”老太太用拐杖指着腾腾的背影嗔骂道。
　　 田里的秧苗就快插完了。这天晚上，二彪看着赏月说：“地里的活马上就结束了，你也要马上给我生个娃，知道不？我老娘在家盼孙子心急着呢。”
　　 赏月自从小蔡来以后，一直采取着避孕措施，压根她就不再想生孩子，她不愿和不喜欢的人有孩子。现在对于二彪，她也一样的想法和决定。小蔡和二彪，都是在家找不到媳妇的人，他们都是想过过有女人的日子，然后再用女人的肚子，为他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赏月看都没看二彪一眼，说：“有腾腾就够了，我不会再生孩子了。”
　　 二彪扳过赏月的肩膀，有点恼怒地说：“啥，你说啥？不再生孩子？不生孩子我入赘他老李家干啥？给你们当长工做苦力像牲口一样卖力干活，你以为我是傻子！不生也得生，今晚就给我生！”说着，就把赏月摁倒在床。赏月拼命地挣扎着，终不是对手。
　　
　　 八
　　 赏月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避孕药不管用，自己的肚子为什么那么犯贱，竟然就怀上了。想起二彪没日没夜的纠缠，赏月咬牙地恨，你想让我生，我偏不生。这样心中想着，赏月扭头就去了医院的路上。
　　 天气已至夏末秋初，日头已不是很毒，田里的稻谷正抽穗拔节，不时有麻雀飞落上面，看有没有可吃的谷粒。已有人在田里插了稻草人，帽子、衣服、裤子齐全，“手”中握着竹竿，竹竿上头系着塑料袋，风刮过来，呼啦啦地响。
　　 有两只麻雀呼一下从赏月眼前飞过，停在路边一棵歪脖柳树上。赏月怔怔地看着，她羡慕这对飞鸟，心想他们肯定是一对恩爱夫妻，在双宿双飞。而她现在就是这棵歪脖子树，怎么也伸不直腰杆。
　　 赏月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二彪正在田里给庄稼灌水。他拖着两个泥腿子回到家的时候，赏月刚从医院回来躺在床上，全家谁也不知她打胎的事，当然也不知她怀孕的事。
　　 当二彪得知赏月打了胎，一下子暴跳如雷，不顾赏月身体虚弱，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也不说话，只狠劲地掐。
　　 赏月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只感觉要被二彪掐死了。心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不反抗，不挣扎，任由二彪卡着脖子。眼看着赏月痛苦的表情脸色已变，二彪松了手。赏月一阵猛咳起来。二彪甩手一个耳光打来，打得赏月眼冒金星，差点从床上摔下来。然后二彪又一个耳光，赏月一下从床上滚落在地。二彪用手托着赏月的下巴，咬牙切齿地吼道：“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遇上你这种烂货！你说，以后生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