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乐浦的平反决定是由场党委李副书记宣读的。场党委成员，正副场长和有关部门负责人出席了这次特殊会议。当苏乐浦颤抖着双手接过平反决定时，在场的人无不等待他痛哭流涕，深深鞠躬表示诚挚感谢的动人场面。但苏乐浦双眼呆呆地盯着手里那张纸，愣是一言不发。冷场持续了足足两分钟，他们渴望的那一幕不仅没有出现，反而听到了苏乐浦一阵狂笑。狂笑之后，他掂掇着手里的那纸平反决定，慷慨陈词：“平反，摘帽，就凭这张纸？它能抚平我心里的疮疤吗？能摘掉我‘独眼龙’的帽子吗？能去掉我老伴‘冠心病人’的称谓吗？能改变我儿子‘初中肄业’的学历吗？”他浑身发抖，呼吸紧蹙，不得不缓了缓神，稍作停顿，开始慢慢折叠手里的那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内衣口袋，放低了声调，减缓了语速，“不过，这张纸还是很有用的，他起码证明我离开了‘牛棚’，钻出了‘狗洞’，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能被当作人看待多么重要！我总算熬到了这一天，庆幸没有戴着反革命分子这顶帽子进入坟墓！”
　　 场内一片感叹和唏嘘声，万向节的眼里滚动着泪花。
　　 ……
　　 此时的苏乐浦已过花甲之年，上级不必为如何安排他的工作犯难，一个光荣退休的红本本直接打发他回了家。
　　
　　 苏乐浦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仰头挺胸走出了场部大门。
　　 “苏大哥！”门外突然传来万向节的喊声，“我送你回家。”
　　 “万场长！”苏乐浦走近后摇摇头，“嗨，这样称呼太别扭，还是叫向节顺口。还用劳你场长的大驾？咱们兄弟，用不着客气。”
　　 “不，今天我必须得送。”万向节推起自行车，“咱别骑了，溜达溜达吧！”
　　 “好！，顺便好好聊聊。”
　　 两人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漫谈起来。还是万向节先开了口：“苏哥，今天你很激动，你那番话把我的眼泪都给催出来了。”
　　 “是吗？恐怕只有你最理解我。”
　　 “你知道我当时想嘛了？”
　　 “想嘛了？”
　　 “我真想冲上去再一次给你赔礼道歉，说一声‘大哥，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苏乐浦看了看万向节，笑着说：“十年来，我俩在一块被批斗，在一起劳动改造，道歉、赔罪的话你已说过无数遍了。我还是那么认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任心而为，何管对否’，‘适者生存’，我理解你，原谅你，毕竟那是斗争为纲的年代。”
　　 一切都过去了，斗争运动掩埋了斗争哲学，被打倒的十年让万向节改变了生存理念，他俩之间二十来年的恩恩怨怨也被一笔勾销。
　　 “苏大哥，记得咱俩在一起喝过两次酒。现在你我地位都变了，我想抽空再在一起痛痛快快喝几杯，怎样？”
　　 “向节，你很忙，记得劳改时你说过，盐场的设备太落后，盐工的生活、工作条件太艰苦，瞧，这么多事都等着你去干呢，这第三次酒就免了吧！”
　　 “不，不能免，这第三次酒一定要喝！”
　　 苏乐浦看他诚心诚意，只好说：“第三次酒实在要喝的话，我出酒，你出菜，时间由我来定，好吗？”
　　 万向节笑着说：“好，就依着你，谁让你是大哥呢！”
　　
　　 四月五日，清明节，万里无云，春风和煦，烈士陵园庄严肃穆。
　　 陵园的西北角一个僻静处竖着一块花岗岩石碑，碑上竖刻着“革命烈士王苏裕永垂不朽”。碑前摆放着一个花圈，花圈左面的段带上写着“兄弟苏乐浦、万向节敬献”。碑前的台阶上对坐着两个人，中间摆着四盘菜、一瓶酒、三双筷子、三个酒杯。这是苏乐浦选择的时间和地点，他希望兄弟三人能一起同饮。
　　 今天苏乐浦带的酒是二锅头。他拿起酒瓶对着墓碑和万向节晃了晃：“对不起两位老弟，我买不起五粮液和茅台，只能拿二锅头对付了。”
　　 “二锅头好啊，清香型，清清爽爽。”万向节说，“我带来的菜全是素菜，老哥老弟别嫌弃，就为图个素素静静。”
　　 二人按礼俗祭拜过王苏裕，又连连干了几杯后，脸已变成了枣红色。这时，万向节说：“唉，可惜苏裕老弟走得早，要不咱哥仨坐在一块喝酒该多痛快！”他的眼睛开始湿润。
　　 苏乐浦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亏得苏裕走得早，不然他会走上那条路呢？是像我一样成为历史反革命，天天挨批斗，还是像你一样当官天天斗别人，最终还要被打倒？”
　　 万向节说：“老兄说得对，要是他还活着的话确实很难选择，那年代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啊！”
　　 苏乐浦目视墓碑，无限感慨：“这些年我常羡慕苏裕，他早走一步却落了个终生英雄，永垂不朽，可我俩呢，谁能享受到这种荣誉？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反革命分子，当然是痴心妄想；你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尽管还风光过一阵子，永垂不朽恐怕也难。”
　　 万向节猛干了一杯说：“你说得很对。老兄啊，说心里话，我现在倒羡慕起你来了。”
　　 “羡慕我？羡慕我人不人鬼不鬼？”
　　 “我羡慕你心里坦然，问心无愧，睡觉踏实。可我呢？一种负罪感常常压得喘不过气来，心里有愧啊，晚上总失眠。”
　　 “看来当反革命分子倒舒服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苏哥，如果真有来生的话，我倒很想跟你调换调换角色。”
　　 苏乐浦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后狠狠杵了万向节一拳：“想得美你！咱不是神仙，难卜风云，不过到了来生，社会还会重复吗？”
　　 万向节哀叹一声，说：“但愿不会重复。”
　　 他们同时站了起来，随着杯子相碰的一声脆响，二人对着墓碑同时喊道：“苏裕兄弟，来，咱们干！”
　　 这时，一个穿素色花裙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对着他们努努嘴，“嘘”了一声，轻轻说：“爷爷，别闹了！烈士叔叔们正在睡觉，你们会吵醒他们的。”
　　 二人尴尬地放下酒杯，羞赧地弯下腰对小姑娘说：“谢谢你提醒，小朋友，我们再也不吵不闹了，一定让烈士叔叔们安安静静睡觉。”
　　 小姑娘满意地微笑着，蝴蝶般轻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