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自我批评：“天助，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错，对不起老爹爹，也对不起你。可我刚刚开学，实在是走不开，也没想到爹爹会走得这么快。”
　　 “天助，你的意思是说，爹爹把二十万存款都给了你？你也认为你应该得到这笔钱，对吧？”春兰问道。
　　 天助看上去有些慌张，但口气很是强硬。“我发了短信，你们都不来，别怪我不客气！这笔钱应该属于我！这是我辛苦劳动所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是天助说的吗？二十万哪，他凭什么一个人独享？就算爹爹说了给他，他也不应该这么理直气壮！
　　 董平、春兰、晓强、秋菊四个人在议论纷纷：
　　 “胃口真大！要钱不要脸了。”
　　 “他肯定早就知道爹爹有这笔钱，才主动接他去他家。”
　　 “今天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混乱的局面。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妻子开了口：“天助，既然爹爹很早就有意把这笔钱留给你和冬雪，他一定早就立了书面遗嘱吧？拿出来给我们看看，行不？”
　　 “对，拿出来看看！”其他几个人也说。
　　 天助显得惊慌失措，脸上表情极不自然。这个时候的天助，再也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大方、仗义、机灵的妹夫了，他已是狗面上生毛，六亲不认了。
　　 “我不怕你们人多嘴多，合伙来对付我。你们再要逼我，我就让那些存单作废，谁也别想得到！”
　　 天助终于突破了我的底线，我再也不能容忍他的张狂。
　　 “天助，你太过分了！你凭什么独得这二十万？你凭什么要撕毁这些存款单！爹爹留下的存款不全是他自己的，即使你拿出遗嘱来，我也决不承认！爹爹在你家住，我已经付了生活费，甚至还付了一定的劳务费。冬雪是爹爹的女儿，她照顾爹爹天经地义！”
　　 “你们——等着瞧！”天助凶相毕露，砰一声拉开门，冲了出去。
　　 七
　　 由于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晨起不来床，错过了去妻子老家的早班车，只好继续呆在酒店，等下午二点的班车。
　　 天助昨晚一去不回，电话也关了机。几个孩子在一间房里睡了，冬雪只好跟我们睡一间。
　　 昨晚冬雪一句话没说。一边是她的丈夫，一边是她的哥哥姐姐，她的沉默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担心冬雪回家后天助会难为她，便再一次拨打天助的电话，希望大家心平气和地把问题解决。
　　 电话通了。
　　 “天助，你现在在哪里？我和董平一家今天下午都要离开，你赶快过来一起吃早餐。”我恢复了以往跟他说话的亲切语气。
　　 “我在哪里不用你管！你们走不走关我屁事！你也是一个过河拆桥的小人。要我照顾你爹的时候假惺惺地对我好，现在你爹死了，用不着我了，就一脚把我踢开！”
　　 “你——你这些话从何说起呢？”我是个火药桶子，一点就着。妻子见状赶紧对我使眼色，我才压下怒火，“你还是先过来吧，有话当大家的面说，我们还有一上午的时间。”
　　 “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一起联合起来对付我，连冬雪也站在你们一边。”
　　 妻子在旁边插话：“今天是二月初三吧？正好是你的生日耶！”
　　 一听说是我的生日，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一致表示要为我庆祝生日。
　　 “天助，你听到了吧，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过来为我庆祝吗？”我本来对过生日毫无概念，但天助是个很讲人情世故的人，我想抓住这个机会让他过来。谁知这个时候的天助，完全钱迷心窍，油盐不进。
　　 “你们庆祝吧，我要去睡觉。”滴答一声，电话断了。我握着手机的手僵在那里，半天没有放下。
　　 八
　　 爹爹刚去世，我哪有心情过生日，但拗不过大家的好意。
　　 生日宴由董平和春兰做东，他们几乎将这家镇上最好的酒店里拿得出手的好菜全点了，我吃起来却是味同嚼蜡，小时候过生日的情景在我脑海映现。
　　 那时家里穷，每逢我的生日，姆妈给我煮一碗寿面，里面卧两个荷包蛋，而妹妹们碗里只有素面。她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吃着香喷喷的鸡蛋，不断地咽口水。如果是哪个妹妹过生日，只有过生日的妹妹和我一人一个鸡蛋。妹妹们也不哭不闹，似乎她们已经习惯了大凡家里有好吃的总是优先我，因为我是家里的独苗。我那时特不懂事，不仅不谦让妹妹，还为得到这份特殊待遇而洋洋自得。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我感到羞愧难当。
　　 蛋糕是晓强和秋菊买的。他们常年在外打工，两个儿子交给晓强的母亲照看，像候鸟一样，一年就春节回一次家。我跟他们夫妻几年也难得打上一次照面。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既然大姐夫安排了酒宴，那我就负责买蛋糕。如果你们不给我这个机会，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太粗。”晓强话说到这份上，妻子无法，只好让他破费。
　　 当大家唱完生日歌，嚷嚷着要我吹蜡烛许愿的时候，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哭死去的爹妈，哭我们没爹没娘的兄妹四人。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爹爹姆妈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兄妹四人还像以前那样相亲相爱！我们四家骨肉至亲能经常聚在一起，享受人世间美好的亲情。
　　 九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床，手机就大叫起来。电话是天助打来的，他说他正在赶往妻子娘家的路上，问具体的路线怎么走。
　　 我和妻子都感到意外。昨天那么多人就在他家门口，他作为主人竟然不肯露面，完全不顾及一点亲情。现在大家都散了，他却来找我们，我理都懒得理他。
　　 妻子说：“他能主动来找我们，说明态度有所转变。来者都是客，让他来了再说。”于是她接过电话，告诉他该怎么走。
　　 不一会功夫，天助和他的堂弟开车到了。
　　 见到天助，我吓了一跳。一天两夜的功夫，他的变化如此之大。乱蓬蓬的头发像鸡窝一样；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脸色黑里透青，好似生了病的人。
　　 我突然有些心痛。爹爹住院、爹爹去世，都是他一马当先，忙前忙后，着实辛苦他了。这两天为了那二十万块钱，他一定是夜不成寐，着急上火，把自己煎熬成了这个模样。
　　 何苦呢？以前没有那二十万，他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如果为了这二十万，弄坏了自己的身体，那不是得不偿失吗？钱啊钱，有时候就是个祸根。
　　 在岳母和妻子的招呼下，大家一起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没等我开口，天助就滔滔不绝说起来：“哥哥、嫂子，我是来向你们赔罪的！那天我态度不好，冲撞了你们，实在不应该。这几年，老丈人住在我家，你们对我不薄，我不应该忘恩负义。
　　 昨天冬雪回到家，我们就吵了起来。她说我做得太过分，害她在哥哥姐姐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怪她胳膊肘往外拐，不帮我说话。两人越吵越厉害，最后她竟然往楼顶跑去。如果不是一双儿女死死地把她抱住，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头发都想白了。如果我失去了老婆，孩子们没有了姆妈，即使我拿到了那二十万，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这些钱不能全给董平拿走。丈人丈母他们还是有一些积蓄的。我听秋菊说过，他们去深圳之前，就有一个二万五的存单，委托她保管。他们从深圳又带回了四万现金。从那时到现在，利息也该有一二万了吧。这样算来，丈人丈母至少有八万多存款。你知道，他们从来都舍不得花一分钱的，对谁都一毛不拔。春兰姐说房子也是她买的，存款也是她的，根本不符合事实。”
　　 父母去深圳之前就有二万五存款？父母其实一直都很富裕？我怎么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在我的心目中，父母一直都是穷光蛋，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存款呢？记得父母到我家那天，连一颗糖也没有带给他们唯一的孙子。爹爹说在火车上被人划破了口袋，把钱给偷走了。
　　 还有一次，大概是五年前，天助的母亲去世，按乡俗我要送一千元的礼金。我打电话让爹爹先帮我垫着，待我有空的时候去银行汇给他。当时爹爹说得很干脆：“我哪里有钱垫？我又没有退休金。你除了给生活费，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钱？”
　　 我当时感到很内疚，以后的每年，除了赡养费之外，我还特地给他一千元现金作为零用钱。
　　 天助将一个布包袱递给我，说：“哥，老丈人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面，包括存款单、身份证等。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好像有很多存款取款的单据，还有一个记账的本子。”
　　 十
　　 在岳母家吃过中饭，天助的堂弟开车，四个人一同奔赴浔阳。
　　 妻子买好了我们第二天回深圳的火车票，今天还可以在春兰家住一晚。为了当面把父亲遗留的财产处理好，在妻子的提议下，我邀请天助跟我们一起去浔阳。
　　 半路上，我给春兰打电话。一听说天助也来了，春兰反应激烈。
　　 “谁让他来的？我不欢迎！如果你带他来，你也别想进我的家门！”
　　 我的怒火呼啦一下，蹿上了脑门，说话跟打机关枪一样，对着春兰就是一顿噼噼啪啪的扫射：“混账透顶！谁稀罕去你家！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本来我打算跟你嫂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放弃那半套房子。现在，你休想打房子的主意！我没有你这个妹妹！你就等着打官司吧！”啪一声，结束了通话。
　　 妻子在旁边急了，一个劲埋怨我：“你这人怎么回事呀？有话不可以好好说吗？春兰心脏不好你不知道吗？”
　　 我正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继续发威：“管她心脏病不心脏病，这样混账的妹妹死了倒干脆，省得我闹心。”
　　 “不要动不动说这么绝情的话，很伤人的。你先冷静冷静吧。”妻子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马上到浔阳了，天助问：“哥哥，我们去哪里？”
　　 “直接去酒店。”我余怒未消。
　　 这时，董平来电话了。
　　 “哥哥，你别跟春兰一般见识，她正在伤心地哭呢。我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你们把车直接开到东门吧。”
　　 我开始冷静下来。我深知春兰跟我一样，都遗传了父亲的坏脾气，一语不合，便口不择言。我这个德行，让好脾气的妻子也经常受委屈。好在她有一颗温柔之心，懂得以柔克刚。
　　 董平果然站在小区门口等候。真佩服他的涵养，见到我们好似什么没发生一样，热情地将我们迎进他的家门。
　　 春兰还在生气，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留下的痕迹。
　　 我这人没心没肺，进门一把将春兰抱住，嬉皮笑脸地向她道歉：“对不起，老妹！哥哥这德行你还不知道？你大人大量，甭生哥哥的气啊！”
　　 妻子趁机控诉我：“春兰，你想想，我忍受你哥这孬脾气已经二十多了，这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幸好你是他妹妹，他平常也欺负不到你。今天的事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恕他吧！”
　　 春兰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张罗着给我们泡茶。毕竟是亲兄妹，刚刚还雷风暴雨，一会儿又雨过天晴了。妻子亲热地拉着春兰的手，“走，我俩到卧室说悄悄话去，别参加他们男人的战争。”
　　 十一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董平、天助三个男人。天助在吸烟，董平沉默着，看不出他们的所思所想。
　　 我先给秋菊打了一个电话，坐实了天助所说的爹妈去春兰家之前的两笔钱的数目。我心里大概有底了。
　　 我再翻开了父亲留下的账本，里面详细地记载了每一年父亲在银行存款、转账的数目，全都是春兰的笔迹。从深圳回来的第一年，父亲名下存了两笔钱，分别是三万和四万，其中三万肯定就是父母去深圳前的存款加上利息，四万就是他们从深圳带来的现金。
　　 以后每一年，父亲的存款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这其中，除了我汇的赡养费外，无疑还有春兰瞒着董平存进去的钱。如果说，那半套房子是父亲出的钱，那存款的绝大部分就应该属于董平和春兰；如果那半套房子不是爹妈出的钱，二十万存单里至少有八万属于爹妈。令我头疼的是，那半套房子的钱难以界定。当时父亲的存款归春兰管理，实际上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父亲的，哪些是春兰的。
　　 我把这些情况逐一做了分析，董平和天助并没有太大异议，但如何分配却无法达成共识。
　　 董平提出的方案是：除了房子，他和春兰还要拿回属于他们的十二万元，剩下的八万，由哥哥说了算。
　　 天助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房子从法律上已经是哥哥的，除非哥哥嫂子主动放弃，否则其他任何人都别想要；二十万中，大姐夫和大姐得十二万，剩下八万归我和冬雪。毕竟我们服侍了老丈人终老，他确实有过口头的承诺，信不信由你们。”
　　 两人的方案对于二十万元的分配，竟然基本一致。看样子现在问题的焦点集中到半套房子上来了。
　　 半套房子，不是一笔小数目，于法于理，都是我的。可于情呢？
　　 “你们等等，我去问问你们嫂子，听听她的意见。”
　　 我走进房间，姑嫂二人正在窃窃私语，像一对亲姐妹一般。
　　 “打扰一下，二位美女！”我如此这般地把情况一说，妻子先是拧紧了眉头，不一会眉头又舒展开来。
　　 她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手腕，“老公，你就准备出血吧。”
　　 “我出血？我出什么血？”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妻子用手指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榆木脑瓜，笨死了！”
　　 “你是说——”我定定地看着妻子，还有点不敢相信。
　　 “瞪着我干嘛？做哥哥的跟妹妹争东西，你好意思么？”
　　 “老婆万岁！万岁老婆！”我像个疯子一样扑向她，在她脸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十二
　　 入夜，美丽的浔阳古城灯火辉煌，处处溢彩流光。白天清雅素洁的南湖此时宛如一位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在灯红酒绿的诱惑中，闪烁着扑朔迷离的色彩。
　　 董平和春兰如愿以偿要回了半套房子和十万元钱，一高兴，给我们来了一个高规格的招待。
　　 我们一行六人来到了著名的远洲国际大酒店，在一楼的一个包间里，享用着美味佳肴。董平、天助，还有天助的堂弟兴致盎然，转眼，一瓶洋河大曲就底朝天。
　　 “再来一瓶！难得这么高兴，今晚不醉不归。”董平的酒量并不大，此时已有三分醉意。
　　 “来，这一杯专门敬嫂子。你的高风亮节，你的通情达理，为我堂堂男子所不及。这是哥哥的福气，也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福气。”
　　 妻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
　　 “董平你言重了。爹妈不在了，我们作为长哥长嫂理应照顾好妹妹们。爹妈在你家住了十年，你和春兰付出了不少心血，也给我们帮了大忙。”
　　 “我也敬嫂子一杯。”天助站起来，举起酒杯，“嫂子，以前我对你有些误解，以为你不太好说话。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发现你说话做事，入情入理。先干为敬，你随意。”说完，脖子一仰，咕咚一声，干了。
　　 见两个妹夫如此明显地恭维妻子，我心里一阵阵冒酸水。但仔细想想，他们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如果没有妻子的大度，没有她的睿智，爹妈遗留下来的这一摊子还不知怎么收拾呢？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揽住妻子的腰部，用孩子般的语气说：“我也敬嫂子一杯，你永远是我的好老婆！”逗得他们几个笑弯了腰，大喊肚子疼。
　　 “滴滴”，晓强发来了短信，我读给大家听：
　　 “很遗憾，今晚不能同你们一起喝酒。我和秋菊正在去福建的班车上。收到哥哥的短信，我们很意外，也很感动，真的没想到我和秋菊还分到了四万元。感谢哥哥嫂子对我们的体谅！有你们这样大公无私的哥哥嫂子，我们四家的亲情一定会牢固不破，永远延续下去！”
　　 我与妻子四目相对，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