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忽然又点了我的名字说道：铁蛋！你听见了吗？
　　 我忙说：我听见了。
　　 老板问我：你听见什么了？
　　 我说：再遇上这种事情就叫警察。
　　 老板朝我骂了一句说：妈的！你忘了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你给老板当司机意味着什么？就是当儿子！可你这个鬼儿子，一点用也没有！
　　 【五】
　　 妈的！我给老板当儿子。我一听这话就来气。我他妈的如果有了钱，我也要叫我们老板给我当儿子。可是我没钱，我无法叫老板给我当儿子。唉！看来没钱人在这个世上就是吃不开，处处都要受人家的白眼。像我们老板被他的大儿子奚落了一番，反过头他又把气泄到我们身上，而我们只好把气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那天晚上，老板训完了话，我以为他的心情不好，可能哪也不去了，要回小别墅睡觉了。我就准备把车开进车库里，然后我也想早早上床睡觉。我试探着问老板：今晚不出去了吧？我去锁车了。
　　 我们老板突然说：等等锁车，我们回云山市去。
　　 我说：是回家吗？
　　 老板反问我：不回家？回哪去？
　　 我们老板一坐上车，就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他妈的这一辈子都作了什么孽了？我在外边拼死拼活的挣钱，却为了养活一个狼羔子，真是悲哀啊！
　　 我知道老板还在生他大儿子的气，瞅着老板那一张愁眉不展的脸，我突然觉得老板也是很可怜的。今天下午，他儿子对他的那个态度，确实太过分了。他不应该那样对他的父亲。他父亲再有错，他们也是父子啊，也是血缘关系呀。再说，老板还没有把他的老婆扫地出门嘛。老板只是在外边养个情妇罢了。现在有钱的大老板，哪个不在外边养几个情妇呢？这已经是谁也解决不了的社会问题了，何必当真？唉，不过说起来，我们老板的婚姻也太不幸了。他和他老婆没有感情。他的老婆比他大五六岁，原来是他的嫂子。他哥哥死的那年，他才二十岁。他爹对他说：把你嫂子填给你当老婆吧。他爹的意思很明白，家里穷，他无能为力给儿子娶媳妇，把嫂子给他做老婆，一举两得。一是财产丢不了，二是不用花彩礼娶媳妇。再者沂蒙山区打老一辈就有这么个风俗，嫂子可以嫁给小叔子。可是我们老板却痛苦极了。他不愿意娶嫂子当老婆，他想娶个真正自己喜欢的有感情的女人当老婆。但都是他爹逼的，逼他和嫂子成了一对夫妻。他每次和老婆做爱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是嫂子，甚至有的时候还看见哥哥就站在他的床前。他跟她做爱根本无法进入一种亢奋的临阵状态，往往是冲冲欲动的进攻而最后却以溃不成军的失败告终。他的失败也导致了精神上的压抑和性欲上的苦闷。所以他后来成了大款，有了钱的时候，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玩女人。他从别的女人的身上找到了新欢，同时也发泄出了压抑和苦闷。他玩起女人都已经有了像抽海洛因上了瘾无法自控的那一种感觉。如果此刻谁要叫他悬崖勒马，是根本不可能的，那好比要他的生命。更何况他和刘莉莉此时正处在如胶似漆之时，谁又能阻止他呢？
　　 我把车开到老板的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我原以为这个时候老板的妻子已经睡觉了。我还在老板的家门口按了两声喇叭，我想老板的妻子听见喇叭声会迎出来的。可是我竟然发现我们老板的妻子根本就没有睡觉，而且也不在家里，我们老板的妻子就一直站在黑暗的夜色里等待着我们老板。当我的车刚在门前停下，我们老板的糟糠之妻就从黑暗中猛地冒出来，脸上挂着喜悦迎了过来。我的心也不禁为之一动，但我却发现老板的脸色是那样的冰冷。他没对妻子说一句话，也没瞅妻子一眼。老板在快要走进屋的时候，突然又转回身，朝我摆摆手说：狗日的铁蛋，你也回家吧，明天早上9点钟来接我。
　　 我们老板说完话，又径直地走进了院子里。只听见院子里老板养的那只大狼狗朝他友好的吠了几声。
　　 我一句话没说，就开着车回家去了。
　　 我把车开进了我家的院子里。我家的院子很大，而且院子里灯火通明。我爸和我妈还没有睡觉，他们正在院子里做烧鸡，准备明天早上拿到街上卖的。我爸下岗之后，就开了一家烧鸡店，和我妈整天做烧鸡卖。我爸一抬头看见我把我们老板的车开进了自己的院子里来了，我爸就很不高兴，他说：铁蛋，是谁叫你把车开回家来的？你知不知道你们老板的这辆车是一百多万啊，划上一道痕就得十几万的修理费，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把你们老板的车开回家呢？
　　 我说：爸，老板今天在家住，叫我把车开回来的。
　　 我爸知道错怪了我，就没在继续说我。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说：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你千万别把车开回家。咱家没有车库，晚上放在外边也不放心。
　　 我说：爸，你别说了，好吧，往后我就把车放在老板的车库里。
　　 我妈说：是啊，铁蛋爸，铁蛋刚回来你就说他，你也不问问铁蛋吃饭了没有？唉，你呀，看来一辈子都是受穷的命，不就是一百万吗，看把你吓的？嗨！
　　 我妈接着又问我：铁蛋，你还没有吃晚上饭吧？正好这锅烧鸡出来了，你跟你爸一块喝几盅吧。
　　 我爸说：来，铁蛋，陪你老爸喝几盅。
　　 我说：好。
　　 我陪老爸喝酒的时候，老爸就问我：铁蛋，你跟着老板干，感觉怎么样呢？
　　 我问老爸：什么感觉怎么样呢？
　　 老爸说：就是老板对你好吗？
　　 我说：老板对我还可以。
　　 老爸又说：你要好好地跟你老板学习呀。过去我和你老板在工厂的时候，你老板就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那时候别人都不敢下岗，你老板就率先下了岗。他下岗后一个人闯胶东去贩煤。人家都说贩煤迟早要倒霉，可你老板不但没有倒霉，还挣了大钱。后来你老板不贩煤了，又捣固兔毛。捣固兔毛又有很多人赔了钱，可你老板又挣了大钱。这会儿你老板又捣固索道，又让你老板捣固准了。
　　 我说：老爸，你不是还说过，我们老板曾经做卷烟生意，结果赔了个吊蛋净光的吗？
　　 我爸说：哦，有那事。那是你老板刚下岗的第一年，他跟着人家做卷烟生意。当时你老板是身无分文，他从银行里贷出了二十万。那时候银行好贷款，不像现在求爷爷告奶奶的也贷不出来。不过那次你老板可是赔惨了，二十万元的卷烟都被人家查封了，还被罚了三万元。你老板也胆子大，如果不被查封，转手就能赚一倍的钱，你老板想碰碰运气。可是运气不好，栽了跟头。后来银行上门催贷，你老板连年都没敢在家过。当时你老板就想这次是完完的了。二十万啊！哪一辈子还的上呢？你老板都有喝敌杀死的念头。幸好你婶子看得紧，你老板才没有自寻绝路。不过，你老板是一个有福命的人。你婶子从她娘家借了二千元钱，叫你老板出去躲躲债。你老板身揣着那二千元钱就去了大上海。他本想拿着这二千元钱在外边闯一闯，能闯出个样子就闯出个样子，闯不出样子就不回来了。可你老板在火车上却碰上了一个贵人，这人是上海一家棉纺厂的业务厂长，老家也是山东的，一路上你老板和他拉得很投机。到了上海，那位厂长非要你老板上他家坐坐。你老板去了他家，看见他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你老板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犹豫，就把口袋里仅剩下的一千多元钱做为见面礼都掏给了那个小女孩。那位厂长看见你老板很够朋友意思，又了解了你老板眼下的难处，就告诉你老板不用愁，也不用出来四处躲债。他这个大厂每年要用的棉花原料，都是用火车皮拉，把这个棉花业务给你老板一小部分，就够你老板挣的。嗨，后来你老板专门为这家棉纺厂捣腾棉花，果然一下子发了。所以我说铁蛋呀，你小子要多长几双眼睛，跟你老板好好学习。
　　 我爸说到这，还伸手在我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又笑道：好了，小子，咱不谈了，还是喝酒吧。
　　 我和我爸碰了一杯。我喝完酒说：老爸，你觉得我们老板这个人的人品怎么样呢？
　　 老爸说：咋？你对你老板有看法？
　　 我说：没有什么看法，就是觉得老板有了钱，就有些财大气粗的，总是爱玩个女人什么的。
　　 老爸听完就笑了，说：操！他爱玩女人，管你什么屁事呢？
　　 我说：当然不管我的屁事，可我觉得这能证明一个人的品质好不好。
　　 老爸就说：你没看看，现在有钱的老板，哪个不玩几个女人呢？你们老板玩女人，但没有把他老婆一脚蹬了就不错了。
　　 我说：我们老板其实也想蹬，就是不敢蹬。然后我又把我们老板的儿子来找老板打架的事对我爸爸说了。
　　 我爸一听，就不高兴了。
　　 我爸狠瞪了我一眼说：好了，铁蛋，记住，以后你不要提你老板的事情。你给你老板开车，你就是你老板的眼睛，你老板的耳朵和腿。眼睛要眼观六路，耳朵要耳听八方，腿要勤。但绝对不能有一张臭嘴，见了什么就说什么。你老板做的什么事情，你都要装着没看见，懂了吗？
　　 老爸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严肃的。
　　 我知道我爸的话有道理，就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老爸啊。
　　 老爸笑了。老爸说：明白了就好，在人家的胳膊底下干活，端人家的饭碗，就是人家的鬼孙子，古往今来就是这么一个理儿。懂吗？
　　 【六】
　　 那天晚上，我爸爸对我的教诲，的确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是呀，我爸走的路，过的桥，吃的盐，都比我多哩。我爸受的苦，受的累，遇到的困难和不幸，也比我多哩。我爸是从他的苦难中、不幸中，总结出的经验和教训。我对我爸是很佩服的。所以，尽管我爸文化不高，本事不大，这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我还是觉得我爸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爸老实忠厚，为人本分，做事诚实，不奸不滑。我记得我爸下岗的那年，那是1989年一个秋天，那年我爸都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爸从厂里回来，看见我妈，就很痛苦地对我妈说：化肥厂破产了，打这以后我就没有工资了，咱们得自己端着饭碗找饭吃了。我妈也忧愁地说：咱过去一直是在公家干，现在没有公家了，咱能找到饭吃吗？我爸就叹了一口气说：咱们找找看吧。于是我爸就整天在街上逛悠，看看哪里有招工的。可我爸在街上逛悠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找到活干。这时候我妈妈的毛巾厂也因为亏损严重，破产了。我们家真是雪上加霜，困难重重了。我和我妹妹的学费也交不起了。像我们家这么困难的化肥厂职工还有很多，那些职工就要组织起来上市政府找市长要饭吃。他们也来找我爸，叫我爸参加，说人多实力大。他们还说：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了，饭都没得吃了，咱们还怕谁呢？咱们就团结起来，把市政府闹个底朝天，不怕那些书记市长老爷们不管咱们！我爸躺在床上犯愁了。是去？还是不去呢？工人们都联络好了，一个个也都在上访书上签了字，谁要是不去，准会被工友们骂个狗血淋头。可是去呢，我爸是共产党员，化肥厂没下马的时候，他还当过车间主任。一个共产党员，车间干部，能带头去闹共产党的政府吗？我爸觉得这事不能做，做了这事就对不起党，对不起政府。于是，定好上访的那一天，我爸却躲了起来。工友们来我家找我爸，没有找到，工友们就骂我爸是胆小鬼。我妈躲在一旁难过得哭了。我妈劝那些工友们不要骂我爸，说我爸其实不是那种人。但工友们根本不听这一套。他们说：如果不是那种人？他为什么躲起来不敢参加呢？他还有一点哥们义气吗？他们还狠狠地对我妈说：你告诉他，从今以后，我们没有他这个工友了。他有什么困难，我们也不会管，不会问了。那些工友们果然说到做到，以后见了我爸也不理他，他们有的还拿白眼给我爸看。那一段时间，我爸在外边简直抬不起头来，走路都是顺着墙角走。那些工友们成立了一个自救互助组，也不要我爸参加。我妈也说我爸：你看看，都啥时候了，连饭都吃不上了，你还想着你是共产党员，是车间干部。你还有党吗？有车间吗？你现在把工友们都得罪了，我看你今后怎么做人啊？我爸也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可他心中有苦又说不出来，我爸只好对我妈说：他们不能理解我，可你应该理解我呀。做人为事，我哪个地方做错过呢？日久见人心，我相信他们以后会理解我。我爸打那以后就不爱说话了，也不爱找工友们拉呱了，他专心致力去做买卖养家糊口。我爸和我妈做过服装生意，也贩过瓜菜果类，但都挣钱甚微。后来我爸学会做烧鸡手艺，开了一家烧鸡店。
　　 第二天早上9点钟，我准时把车开到了老板家。
　　 我来到老板家门口时，看见老板早就起床了，正站在院子外边打手机，好像在向谁安排什么工作。老板打完了手机，就朝我说：咱们得赶快回去，一会儿市政协的领导要上咱们索道公司检察指导工作。
　　 我看见老板的妻子也站在了门口。老板的妻子正望着我们。她好像还没有洗脸，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没有光彩，焦黄焦黄的，爬满了皱纹。但那是一张善良的脸，和我母亲的那张脸一样。
　　 我看出老板的妻子想我们说话，我就和她打了一个招呼，我说：婶子你好。
　　 她朝我笑笑，说：进屋坐坐吧。
　　 我说：不坐了，我们要回去了。
　　 她哦了一声，瞅着我们上了车。老板也瞅了她了一眼，但一直没有对她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