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如初(征文小说)
赶生问:“怎么了?”
那人轻蔑低哼一声,“我们说带她出去,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要我们每人出一千块钱,每人一千!”
“她以为她是谁呀?也不打听打听行市!”戴着眼镜的那个气哼哼地说。
赶生说:“几位大哥,她还年轻,多担待点吧。你们要什么喝得不?我给你们拿去。”
“嗯,那就来生啤吧。”“再要个干红。”
赶生到吧台报账的时候走到门边往外看看,最里边那棵昏暗的柳树底下,王慧正跟一个竹竿样的人影子面对面站着,她从前胸摸出东西来,一次一次朝影子递去。她那个男朋友有福了,今晚的白粉钱又有了。赶生想。
早晨赶生回出租房的时候麻三儿已经出去了,床铺上有一张售房广告,上面画的东西他认识,在刘家前村东边的河沟里,这样的东西每年夏天都会沿着沟边长出一溜,就像给河沟镶了道花边,颜色像广告上的一样鲜亮。他捧着广告读出声来:远离喧嚣,雨久花一样新鲜的体验……城里人真能扯,明明是蓝花菜,到他们嘴里就变成雨久花,又叫什么浮。念着小广告,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到到沟边去,薅蓝花菜回家做水饭吃的情景来。搭伴去薅菜的总有麻三,二头,二花花,想到这儿,二花花的模样又来到他的眼底了,久久不肯离去……
是八岁那年的伏天吧,有一回二花花想逮住一只红蜻蜓,她折了腰向油绿的叶子探出身子,探呀探的总也够不着,结果“扑通”一声栽进河里了,湿得落汤鸡一般,吓得她抽抽搭搭不住地哭,害怕回家被她娘打。他本该帮她逮住那个蜻蜓的,赶生一边回忆一边想,这样圪墩家婶子就不会老骂她光贪玩不干活儿了。
小女娃二花花在他身旁还在抽泣,哭声断断续续,但是越来越听不清楚了。他脑袋里一片浑浊,回忆里的二花花的哭声越来越远,像微风掠过柳树梢一样。他睡过去了。
五
冬月里的一天,平原村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开村民会,又到了分配退耕还林补贴款的时候了。大槐树上的喇叭喊了几遍,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大声说着话走过来,聚集到村委会外边的台阶周围。女人们挤成一堆,从各色各样的花头巾下边发出高高低低的喧嚷,汉子们在角落里站着蹲着,伴随着叶子烟的辛辣味,传出嗡嗡的说话声。
屋里的条凳上坐着几个上年岁的老汉,也是一片暗哑的嗡嗡声。
“该冬至了,天还是不冷……”
“呵呵,冬至不冷,来年可要起虫。”
“早先那年头,这时节早冻得封了河了,河两边的坡道上整天都有一层冰,牛都钉过铁掌,不那样不行啊……”
台阶上一个蹲着的人大着嗓门喊道:“宝柱,快把前开门扣上吧,要是你把那玩意当成牛的吹爆了,你媳妇该把你打出去啦!”
宝柱嬉笑着接口:“那样可正好,我就上你家找你媳妇去啦!”
“找我媳妇?不怕那个母大虫活吃了你!我说,我总是疑惑,李树林我大叔勤俭得都过了头了,你怎么没有一点你大的品相?大概放光了你浑身的血,也找不出一滴是你大遗传给你的,你娘准是跟说书唱戏的睡过觉,完事了才生下你……”
靠近敞开的屋门旁,是一片雾腾腾的烟气,一个汉子很响的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小声说:“我听我们舅爷说,国家要在咱这一带地面修高速公路了,没准儿得占地呀……”
会议开始了,村书记大声讲了一通开场的官话,就接过会计递过来的表格,大声喊着分配到补贴款的人名字,不停地喷着哈气。
宝柱从会计手里接过一百二十块钱,喜滋滋地揣在怀里。从小到大,宝柱手里还没有过这么多钱呢。怀里揣上一大把钱,感觉就不一样了,钱让宝柱脚底下虚飘,心里瓷实,有一股当家人的欣快。他不急着回家,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种美妙的感觉,就在村道上信着脚圪游。
开小卖部的五婶子招呼他:“宝柱啊,你单立门户了,这回也领到钱了吧?”
宝柱说:“那是,往后别的户有的,我就都有。”
小卖部里有人接话了:“喔嗬!宝柱也升格当户主了?来来,你进来!进来还能官升一级,你给咱当局长咋样?当咱平原村赌局的局长!”
宝柱掀起小卖部那个黑乎乎的棉门帘看看,昏暗的屋子里几只烟袋和卷烟都冒着烟,满
屋子罩着烟气,地上满是烟蒂和痰。他站到一张桌子旁边看看,几个聚精会神的家伙围坐在
那儿,桌上有个大海碗,碗底的两个骰子被一只粗黑的指头抓起来,在手心掂了掂掷下,撞得海碗叮铃铃一阵脆响。几个人的眼珠随着那两个骰子转,四啊六啊地报出点来,随即几张票子扔下来,赢家收了,又开始下一轮掷点。
怀里有大把的钱撑腰,宝柱也跃跃欲试了。他刚才看清了,每次输赢是一块钱,即使输了,只玩一会儿不会有多大闪失。
从来没摸过骰子的宝柱手气真壮,掷出的都是大点,一会儿的功夫,眼前的桌子上像码柴禾一样,堆起了一堆纸票。宝柱那个乐啊,按着海碗抢着掷,心想有这个门道,还种什么苞米呀,天天掷骰子就是了,这玩意一天就能顶一个秋。
他娘来买盐,正赶上宝柱掷了个九点通吃,各方押的钱全被他划拉走了。他娘说:“快家走!待会儿你爹过来,看不打灰了你!”
宝柱不耐烦地说:“哎呀快得了吧,你当了我骰子的道儿了。”
看着儿子面前的一堆钱,老婆子不吱声了,嘟囔一句:这个王八羔子,你可像谁呀?
娘这一来,把宝柱的运气带走了。自老婆子走后,宝柱一把没赢,把把往外掏钱,面前的一堆钱越来越少,终于全倒回去了。宝柱急了,刚才还是一大堆钱,转眼就没了,他能不急吗?他急着翻本,一把一把地狠押。
再没有比掷骰子更快的赌法了,翻掌之间就是一把,只一顿饭功夫,宝柱怀里的一百二十块钱输了个磬净,没有钱继续押了。宝柱说:“娘的!都谁赢我的钱了?好歹给吐回来一半,不然我没法回家了,这叫什么事啊。”
立马有人回他:“你说叫什么事?都是正大光明的事,认赌服输知道不?”
宝柱对着回他的人一阵胡骂,人们也嘻嘻哈哈地还他一片咒骂。赌局折了,人们散了。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急需跟人吵架,吵得越热闹越好,只要能吵架,他就可以激动起来,到家时就可以怒气冲冲,用这样的方式回家去可以减轻他的恐惧。他心里明白在家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终归还是回家了。一进门,就结结巴巴地讲起临时编出的故事:他们拽我到小卖部去,有盘起,还有二楞,你知道,我根本拽不过他们……
二花花可不听他往下说,急着问:“钱呢?刚领到手的钱呢?”
“我没钱了,都被他们糊弄去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你说……没钱了?那……苞米种,还有农药,怎么办?”二花花不知怎么说了,她借着怒气抓住他,翻他的口袋。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钱了!”宝柱吼着,将二花花甩了个跟头。二花花抓起小板凳砸出去,随即跳起来,打算跟他拼命。
听见动静的公爹操着一把斧头过来了,“败家的小杂种,还反了你了!”
宝柱跑到后门那儿,夺门逃窜。
宝柱一夜没归,全家也没多想,以为他是臊了,猫起来了,等臭事的热乎劲过去就会回来。直到第二天午后,老婆子先就坐不住了,撺掇二花花一起出来找。
出后门,在翻耕过的松软的地里,可以看见宝柱钉了鞋跟的棉鞋脚印往西去了,脚步之间的距离很大,他一定是害怕被斧子砍,大步流星地跑过去的。婆媳俩往西走,遇见人就打听。走到国有林场的界边,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护林员蹲在土坎上,跟坎下的一个老汉说话。他说:“他就在我身后的那棵楸树上,面朝北上吊的……应该说他准备的不充分,连根绳子也没带,结果用裤腰带把他自个儿挂上了,可倒好,脖子挂上了,裤子掉下去了,一直褪到脚面……”
老汉问:“看见的时候人就死了?你没做人工呼吸什么的?”
“你真能扯,”护林员说道,“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们把他放下来送到乡卫生院时,他浑身都青了。”
乡卫生院离着不远,然而婆媳俩一个多钟头才走到。二花花拖着吓傻了的婆婆好不容易挪到那儿,跟大夫一打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哦,你们是为吊死的人来的吧?”
宝柱被安置在库房里一张支起来的桌子上,出现在二花花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肿胀的面孔,死人胖大的舌头一张嘴里塞不下,挤到嘴唇外边来了。老婆子一声没出就瘫软在地上背过气去了。醒来,她没哭她儿,把一腔怨气都发到二花花头上了:“他再不济也是你汉子,你就往死了跟他打,搁不下他呀?作损的,黑了心的,挤兑死了亲汉子,你招野汉子……”
埋了宝柱,公公冷着脸跟她说:“你也没生养一儿半女的,这一枝算是连根撅断了。眼珠子都没了,我还要眼眶有什么用?没有儿了也就没媳妇。我不说不留你在这儿住着,可是打今儿个朝后,你好了赖了,跟我们没有关联了。想回刘家前去,我给你拿盘缠钱。”
老汉给她撂炕上十块钱。
六
黄昏时分的最后一缕天光已经消失,街上的路灯亮起来了。
山林夜莺歌厅前台朦胧地罩着一层淡紫色,站吧台的小姐和两旁围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显得朦朦胧胧,空气甜蜜得像拌了蜜糖。
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踩着台阶走上来,赶生拉开玻璃门,欢迎他光临。客人一直朝吧台走去,敲着桌子对前台小姐说:“给我开个包间,小一点的就行。告诉你们的小姐们别来打扰我,送一打啤酒来就行了。”
赶生搬着啤酒进去的时候,客人独个儿在房间里,他脱去了外衣,松垮垮地陷进沙发里,使他的大肚子更显得臃肿和歪斜。他的外衣搭在另一个沙发扶手上,俩胳膊架在沙发扶手上,手巴掌底下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低低的天花板上只开着一盏灯,房间里幽暗,微微带着一股灰绿色,似乎在黄昏时的树林里一样。音响和点歌机都没有打开,这个客人不像是来唱歌的。瞧他那猪肚子脑袋,快要缩进腔子里了,他还会唱吗?又是个装模做样的坏蛋,跑这儿等人谈卖卖来了。
赶生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热情地对客人说:“先生,怎么不打开机器唱唱呢?你上这儿来,散散心,然后你唱上几首歌,放松一下,所有的疲劳就都唱出来了,你会轻松的像小娃娃一样。”
客人摇摇他的大脑袋,“还小娃呢,我他娘的能睡上半宿香甜觉就算过年了。哎,我等的人是个疤瘌眼,好认,他要是来了,你直接把他带这儿来,你记着。”
“我记下了,放心吧。”
不大工夫,这客人又从他包间出来了,站在走廊里冲赶生喊:“哎!卫生间在哪儿?”
娘的,才灌进去的啤酒直接变成尿了。也是个短尿泡的东西。赶生呲牙笑了笑,随即殷勤地赶过去,指给他卫生间在哪儿,看着客人胖大的身形走进去。
刚往回走几步,他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从卫生间传来,声音不高,像是把重物撂到地上的声响,他转身朝卫生间跑去。
推开门,随着从盥洗台上方射出来的灯光,他看见那个客趴在半明半暗的小便池旁边,裤子褪到了腿弯那儿,脸朝下,脑袋扎在便池和墙角之间的暗处,跟他那个大肚子很不相称的白屁股和两条细腿裸露在灯光下。客人的一只手伸着,手指弯曲,仿佛在倒下之前拿着什么东西。
赶生弯下身,抓住他肩膀把他翻过来,看得出他还会喘气。随着那个大肚子翻转过来,肚子底下压着的牛皮纸信封露了出来。赶生相信纸包里包着的不是别的,是钱。仿佛为了验证一下,他把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塞着一沓一百元一张的红票子,还有些像麦面一样的东西,用塑料袋裹着,压得像一个扁片,夹在红票子中间。
赶生的脑袋胀大了,耳朵里嗡嗡响,一个声音对他说:不行,你从没拿过人家半点东西,你不能偷人家的钱。另一个声音说:娘的,你没干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把信封拿在手中,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蹲便隔间,把钱拿出来放到纸篓的底层,然后撕开塑料袋,把白面倒进便池,把信封撕碎了也扔进便池,放水冲下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预先设计好,演练纯熟了一般。
胖客人还在外间仰躺着,一动不动。赶生跪下一条腿,把耳朵贴在他汗湿的前胸听了听,这人的心脏还跳得有劲。他勾住他的腋窝拖了几步,把他拖进储藏间,将门掩上。他不能让一个客人露着屁股躺在卫生间里,不能让别的花钱来找乐的客人撞见这个死尸样的东西,那样客人们要恐慌,而老板就会炒他的鱿鱼。
他跑回前台,跟前台小姐商量几句,他们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老板,一个打给119,要一辆救护车。
老板赶来的时候,救护车也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提着诊包匆匆进来,两外两个人抬着一个折叠起来的担架跟在后面。赶生看着他们把客人抬到担架上,在胸口那儿用皮带扣紧,脚踝那儿也扣了一道,把他抬上救护车。老板也动作笨拙地爬上救护车,车子沿着寂静下来的街道开走了。
尽管冬月夜的风很凉,他还是没把夹克衫的拉链拉上,他敞着怀,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经过前台,拉开玻璃门迈下门前那几阶台阶。他尽可能显得像平日一样,不张望前边无人的街道,也不回望身后山林夜莺放下钢丝卷帘门的吱嘎声。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加快步伐,尽快离歌厅远一点。腰带底下藏着的钱催促他这样做。就算那个客人还不能行动,或是死了,来找他取钱的人也会找到歌厅来的。“那些犯下案子的人,在他们得手之后想必就是这样,挟着东西一溜烟地逃跑吧?”他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来酒家发文心里忐忑,趴过几次门了,都被清一色的精品绝品吓回去了。
感谢故事认真读过小文,看到如此贴近本意的评,心里唯有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