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好像是又被手扶拖拉机的摇把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子懵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嫌弃我穷吧！是的，我只有一条裤子穿，昨夜洗了，今天没有干，就穿上身了。但是刚才老顾可怜我，带我到小卖部买了一块布头，就在那里做了一条裤子；是的，同学们都买了的确良衬衣，而我还是穿着土布衬衣。谁叫我16岁时死了父亲呢？没什么，人各有志，你不想谈，我绝不勉强。”我表面平静地说，可心里气得直哆嗦。我又被小女子踹了，只是这次来的太快了，我刚刚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一下子被她践踏了。我当时想做的事就是一个人躲到一个空房子里搧自己的耳光。
　　 樊灵芬被我强烈的反应惊呆了，她想解释什么，分辨什么，我一概不听，扭头就走。接下来的三天，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吃饭都是打好了饭菜，回到宿舍吃。冯义成等同学来宿舍看我两次，我说我忙着画肖像，没有时间聊天。
　　 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给军人们画肖像上，好像越画，水平越高，我在军分区司令部里出名了。后勤部长，作训科长，还有警卫战士们都找我给他们的亲人画像，多数画父母；少数画妻子，儿女。第四天，还在下雨，马司令员来到我的宿舍，看我画肖像，使得我十分紧张，我刷的一下，站立了起来，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他笑眯眯地说：“画得不错嘛！大家都说，军分区来了一个唐伯虎，是那么个架势呢。”
　　 “天下雨，写不成语录，帮同志们画亲人照片，以解思亲之情。”我忐忑地回答。
　　 “很好啊！我有一张照片，想请你帮我画一下。是我女儿的照片，她参军了，在兰州，是通讯兵。”说着，他拿出女儿的二寸黑白照片，是一位扎着两小辫的、穿军装、戴军帽的小姑娘，长得很清秀。一看马司令员的眼神，就知道她是马司令员的心肝宝贝。
　　 “没问题，我会尽力画好的，如果不满意，我可以画第二张，第三张，直到您满意为止。”我松了一口气。马司令员高兴得笑出声来。
　　 晚饭后，樊灵芬来到我的宿舍，我背对着门，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她看我全神贯注地画马司令员女儿像，站在我身后好大一会儿，突然伸出两只玉手，捂着我的眼睛。我停下笔，摸了一下捂我眼睛的手，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是她，是樊灵芬。“你想干什么？”我低声地问。
　　 “你还在生我的气？小心眼！还是男子汉呢。”她放下手，笑着对我说：“我前天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不听我解释就跑。你在恒口，无缘无故，半个月不理我，我都没有生你的气。我就不能考验考验你，你对我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哦！有这样考验人的吗？”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我向她解释了恒口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是自卑，自愧，自虐。
　　 “哦！都是Z君惹的事，我错怪你了。但是我是女孩子，总要矜持一下，不能让你觉得得到我太容易了，看轻我了。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强烈……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樊灵芬说得很真诚，那美丽的大眼圈都红了。我只觉得心疼。
　　 “我怎么会看轻你呢？在恒口农场炊事班你帮厨时，我就想，倘若能一辈子照顾你，那真是我的福分，我今天再次向你承诺，我一辈子照顾你，不让你做饭，不让你干重活，大小事不让你操心。我可能当不了大官，但是我会努力奋斗，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激动地说。
　　 接着，我向她坦陈了我在大学时的痛彻心扉的那段恋情；还向她坦白了大学毕业分配时做过的不光彩的事情——害怕分配到沙漠，谈了一位临时女友，虽然平静分手，没有给对方造成太大伤害，但想起了，还是觉得内疚。
　　 “只有感情上受到过伤害的人，才更懂得珍惜感情！我理解你。”樊灵芬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给我擦脸上的泪水。
　　 “有些事，过去了，该放下，就放下吧！不要太难过了。走！去仓库，帮我搬开箱子，我想找几件衣服。”说着，她拉着我的手，离开宿舍，找到老顾，要了二楼仓库的钥匙。那老顾好像看出了我们之间的端倪，朝我挤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笑。老顾的家乡是枣阳，离襄樊最近了，所以他对樊灵芬格外照顾一些。他有意促成我俩谈朋友。
　　 到了仓库，开了门，我帮樊灵芬找到她的箱子，打开箱子，拿了两件衣服，然后锁好箱子，正要转身，樊灵芬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她说：
　　 “你知道古代印度国一个故事吗？一位公主爱上了邻国的一位英俊的国王，那位国王也十分钟爱这位公主，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那国王没有及时迎娶她。为此，她生病了，写了一首短诗，派人送给国王，国王看了诗，十分感动，立即迎娶了公主，你知道那首诗吗？”我从未体验过才女也有如此柔情蜜意，我万分感动。
　　 “君心若止水，我心已如焚。若问生和死，此生终属君。”我脱口而出。娇妻美妇易得，红颜知音难求。我反转过身来，把她紧紧地拥抱入怀。
　　 “回答正确，这三天来，我也不好过，看你心如止水的样子，我真的心急如焚呢！我保证以后再不考验你了，你在我心里过关了。可是，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家庭和我的过去？”
　　 “你的家庭是革干，有什么好问的呢？至于你的过去，都写在了你的脸上，爱学习，爱读书，爱冒险，爱睡懒觉，爱看电影，爱看戏……总之，爱玩，不求上进，单纯可爱，我说的对吧？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一切，包括你的家庭和你的过去，我全盘接受。”
　　 “你会看相哦！你怎么说我说得那么准确？”樊灵芬好奇极了。
　　 “爱读书，爱学习，爱冒险——你是交大跳伞队的，以及不求上进，这些都是听你同班同学说得；至于爱睡懒觉，爱看电影，爱看戏，爱玩，是我猜的，你长着一张漂亮的水蜜桃般的娃娃脸，肯定是爱睡懒觉，爱玩的结果啰！”说着，我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脸蛋。
　　 “你真坏死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河北巨鹿农村的生母，一位是在襄阳县银行工作的继母，两位母亲对我都很好。河北农村的生母就我一个女儿，父亲当年南下，在襄樊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战友——就是我的继母，便与生母离婚了。生母离婚不离家，一直没有再嫁。10岁时，我离开她，到襄樊读书，是继母和父亲一直供我读到大学毕业。继母待我如己出。两位未来的岳母你都能接受吗？”她轻轻地喘着气说。可能是激动，可能是我把她抱得太紧了。
　　 “这是长辈们的事情，我当然能接受，特别是你的生母，太伟大了，我会把她老人家当作自己的母亲养老送终，我们结婚以后，就把她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再不能让她老人家一个人在河北农村孤苦无依了。”我坚定地说。
　　 樊灵芬踮起脚尖，让我纵情地亲吻她……
　　 苍天垂怜，淅淅沥沥的秋雨为我们俩创造了恋爱的浪漫环境。如果是天气晴好，我写完语录就该回恒口农场了。下雨天，留客天，这场秋雨整整下了十多天呢。
　　
　　 （五）恋爱的蜜月
　　 翌日，樊灵芬他们照常在兵要室上班，我依然在宿舍画人像，马司令员女儿的戎装肖像画好了，画得很像，而且美化了一下，比如，把眼睛画大一些，鼻子稍微画高一些。想到马司令员对我们大学生十分尊重，我又别出心裁，想给她女儿画一张便装肖像，于是，找樊灵芬帮忙，利用午休时间，让她把头发扎成两小辫，额头上梳出美丽的留海，然后穿上那件漂亮的蓝花衬衣，做我的模特儿，坐在那里。我借用她的发型和衣装，用马司令员女儿的脸，居然画出了那女儿的便装肖像，这就叫“移花接木”吧！而且画得面带微笑——就是把眼睛画得细长一些，两嘴角微微向上翘一点，那笑容就出来了。樊灵芬看着画好的像，笑弯了腰。
　　 下午，马司令员来到我的宿舍，看了他女儿戎装肖像，满意的点了点头，说：“画得不错，很像哦！很精神哦！”我又拿出她女儿便装肖像，他大吃一惊，照片上是戴着军帽，现在是军帽没有了，变成了漂亮的扎着两小辫的秀发；上身的军装变成了漂亮的花衬衣；而且原来严肃的表情，变成了微笑。老头有些激动了，问我：“你没有见过我女儿穿便装的样子，你是怎样画出来的？那头发和小辫子真像哦！就是，我女儿笑的时候，有两酒窝，没有画出了，有些遗憾！”
　　 “是让女同学做样子，参考她的头发和衣着画出来的。那两酒窝好办，我马上改。”说着，我就在肖像的两脸颊上画了细密的线条，然后用干净的手绢角一擦抹，两酒窝就出来了。马司令员连连说：“好，好，像得很啦！”
　　 “你谈女朋友了没有？”他拿着两张画像，顺口问了我一句。
　　 “谈了，也是学生连的。”我怯生生地回答。
　　 “是在大学谈的吧？叫什么名字？”他好奇地问。
　　 “是昨天刚刚谈的，您认识的，在兵要室，她叫樊灵芬。刚才我就是参考她画的像。”我不想欺骗马司令员，我觉得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好啊！兵贵神速嘛！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好了，我下午还有事，谢谢你为我女儿画的像，她妈妈看了准高兴。”马司令员高高兴兴地拿着画像走了。我目送他离开，才觉得身上出了一身泠汗，我以为马司令员会批评我们在他眼鼻子底下谈恋爱呢，没想到他那么通情达理。
　　 晚上，我告诉了樊灵芬，她也很高兴，我们商定干脆把我们的关系公开了。首先我们告诉了老顾，老顾狡黠地笑着说，在教导队就预见你们能成一对。然后告诉了冯义成，周冠怀等同学，大家都为我们高兴。特别是周冠怀，她也正在与在香溪洞基地劳动的校友俞忠诚——一位英俊有才，但家庭出身不好的男生谈恋爱呢，既然她的闺蜜樊灵芬敢谈对象，那她也敢找俞忠诚了。后来，他俩喜结连理。
　　 9月10日，事务长回到了军分区，他给我们发9月份工资了。按照母亲来信，要求我每月不要寄给她10元钱，只寄5元钱就行了，多留些钱给自己买些衣物。知子莫若母，母亲知道我的窘迫。留下伙食费和几元零花钱，剩下20多元钱我都交给了樊灵芬。我说你的数学比我好，以后我发的工资都交给你，你来管钱了，她开始不干，后来经不起我硬磨软缠，就接受了。于是，她带着我到军分区对面的百货商店给我买了一件乳白色的的确良衬衣，一件海蓝色的运动衫。到军分区内部小卖部取了我定做的长裤，还给我买了一条恒大牌香烟。我们学生连的男生几乎都抽烟，平时我都是买飞马牌的，3角钱一包，差不多每月抽一条烟。樊灵芬坚持要给我买恒大牌的，4角一包，一条就是4元钱。反正有人管我了，心里美滋滋的。老顾看我穿的球鞋都露出了脚趾，在前几天就悄悄送给我一双军用球鞋。我真是感到鸟枪换大炮了，穿上新裤子，海蓝色运动衫，新球鞋，走起路来，感觉格外精神。军分区的警卫战士们都说我“精干”——那意思就是现今说的“帅呆了”。
　　 雨一直下了十多天，每天午休和晚上，樊灵芬都来到我的宿舍看我画肖像，陪在我的身边，卿卿我我地陪我聊天，偶尔看看窗外温柔的蒙蒙秋雨，我们觉得那段时光是又温馨，又甜蜜，又幸福……
　　 雨终于停了，西安美院的G君才来军分区报到。G君又矮又黑，性格内向，他是关中人，原是不想来安康工作的，拗不过组织分配，还是来报到了。他对我画肖像不肖一顾，说那根本不是艺术，于是拿出他的一沓习作给我看，都是在美院时期画的人体习作，都是些一丝不挂的人体模特裸体画，其中大多数是女人。我是在交大飞鸣镝书画社业余学习绘画的，专画领袖们宣传肖像。因此我学的是群众艺术——是下里巴人，而他学的是高雅艺术——是阳春白雪。那G君根本就不会写字，而且不愿意学。他写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不堪入目，领导只好派人用汽油洗掉，让我重写，并指定我为负责人。这样一来，写字的效率就低了。我只好让他去写那些偏僻地方小块语录，并告诉他，写慢一些，打上格子，只写黑体字。我告诉他，这里是军分区司令部，军令如山的，要忧着些，请他把那些裸体习作赶紧收起来，不然，要惹麻烦的。他还算听我的话，都按我说的做了。
　　 首先，我们在司令部大门的屏风墙上，用红漆书写“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我找来了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题词，在上面画上正方形的坐标小格子，然后在墙上用尺子和铅笔画上放大的正方形大格子，再按着坐标，将“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的轮廓用4B的铅笔勾画在墙上，最后用排笔沾上红漆仔仔细细地涂满轮廓线以内的空白之处，“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大字就被我“画”在了墙上。过往官兵，都说我写得漂亮，其实是画得漂亮。接着，又按此法，书写了军分区小礼堂两面墙上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宋体大字。
　　 我是一方面考虑到慢工出细活，尽可能把字写好；另一方面，想把时间尽可能拉长一些，这样就可以与樊灵芬多相处一些日子。因为，语录一写完，我就要返回恒口农场了。
　　 因为宿舍多了一位G君，晚上，樊灵芬就不好再来了。我们只好溜出军分区，到街上，汉江边约会了。我向她倾诉了我的青少年时代的苦难。她也向我诉说了童年时代在巨鹿农村孤独的生活；以及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被造反派迫害，亡命天涯；继母被连累受批斗，住牛棚，自己当时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我很震惊，看起来光鲜的红五类，也有如此苦难的经历。她还告诉我，继母生了五个妹妹，一个弟弟，家大口阔，实际上家庭生活很困难，小妹妹出生后，已经没有能力请保姆抚养，只好送到河北巨鹿农村，善良的生母把两岁的小妹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现在小妹妹10岁了，还在巨鹿读小学呢。她还告诉我，自领工资以后，每月都要给生母寄10元钱。听了这些，我十分感动，我觉得我们的心越来越近了。
　　 国庆节以后，我写语录的任务终于完成，我要回恒口了，G君去了香溪洞。樊灵芬送我到汽车站，这时的我们俩，已经成了“就是打死，此生难分”的鸳鸯了。樊灵芬远望着汽车的远去，而我在车内伸出头来一直看不到她的身影……
　　 这仅仅是短暂的离别，尚且如此难过，倘若是长期离别，又不知如何“催心肝”呢！
　　 我回到恒口，胡连长，高指导员自然很高兴啦！又有人编节目，活跃文化生活了。而且他们听说我在军分区画肖像，也让我抽空给他们画了几张。
　　 晚上，轮到我值夜班，在晒场上守夜。仰望着湛蓝的星光点点的夜空，远听恒河潺潺流水，思念着安康城内的恋人，我很少写新体诗，但樊灵芬喜欢新体诗，我就即兴写下了一首《守夜曲》：
　　 赠女友樊灵芬--1970年10月28日夜11时于安康恒口农场
　　 恒河的流水在潺潺流响，
　　 湛蓝深邃的夜空闪烁着星光，
　　 狗吠声回旋在远处的村庄，
　　 无限情思沾惹了秋夜的露凉。
　　 恒河水流向远方，
　　 前锋想已拍打安康的城墙，
　　 请不要留恋两岸的风光，
　　 只管把我的心意，
　　 带到澄澈的汉江。
　　 恒河水流向汉江，
　　 请把我的心意，
　　 带进她那芬芳的心房，
　　 不要说我守夜的寂寞，
　　 只形容我热辣辣的面庞。
　　 满心的喜悦不好对人讲，
　　 对着恒河啊，
　　 我倾诉衷肠。
　　 恒河水流向汉江，
　　 请把我的痴情，
　　 带进她那芬芳的心房。
　　 不要说我我守夜的寂寞，
　　 只形容我沸腾的胸膛，
　　 满腔高兴不好对人讲，
　　 对着恒河啊，
　　 我放声歌唱。
　　 恒河水流向汉江，
　　 请把我的激情，
　　 带进他那芬芳的心房。
　　 不要说我守夜的寂寞，
　　 只形容我滚烫的血浆。
　　 为在天涯遇到知己，
　　 我想摘月亮盛天池美酒，
　　 对着恒河啊，
　　 我热泪盈眶。
　　 恒河水流向汉江，
　　 请把我的憧憬，
　　 带进她那芬芳的心房。
　　 桃红李艳，
　　 十里荷香，
　　 杨柳影舞，
　　 如水月光。
　　 更有那夏水轮开襄阳，
　　 与君同返故乡。
　　 见阿爹，拜阿娘，
　　 别忘了和姊妹们照张相……
　　 我的兴奋和冲动，
　　 不好对人讲，
　　 恒河啊！
　　 请把这些都带到汉江，
　　 带进她那芬芳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