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最看不得他哭。哭，哭，哭，你哪像“元帅”！也不知小时候哪那么多眼泪，动不动就哭。哭，爸就骂他：哪对得起“元帅”这名儿。满心委曲，抹眼泪：谁要你的破名儿？大了，元帅，元帅，怎么听怎么腰板正。
　　 元帅，这次怎么办？幽幽地望向自己。眼边浸湿。元帅用抱枕狠狠一蹭，眼睛干了。怎么办呢？眼睛干了，心里还是湿漉漉的。
　　 要不哄哄那老娘们，先娶了靳岚？
　　 这是哄得过去的事嘛，荒唐！B横他一眼。
　　 那你说个不荒唐的！A横过去一眼。
　　 你干的就是荒唐事，没法不荒唐。
　　 哎，我就荒唐了，你怎么着吧！
　　 元帅气杠杠地顶上去。B跑了，剩下自己。抡出去的拳头失去了“靶子”，空空地担着。脑残——元帅狠狠地、恨恨地骂。
　　 肚子咕咕响，才想起来，早晨到现在一口没吃，还被靳岚箍住腰，清空了“弹库”。坐起身想喝点水，水杯空的，懒得烧，接了凉水，连喝两杯。从嘴到心，凉！元帅抹抹嘴，身子颤了几颤。看表，已快十点。这娘们，挣钱挣疯了！没好气，又躺下。
　　 突然感觉身体像条冰河。薄冰散碎飘浮，相互撞击，飘流而下——冷，从心里到手脚，从手脚到心里，元帅身子又颤了几颤：这些天人瘦了一圈，人家也没知没觉，冰块一样的人，过着有什么意思？
　　 原来不想没留意，现在细想，才发觉，和忆书真是好长时间没“爱”了。
　　 哎，真是呢，天天一个床上，硬是好长时间不“爱”！元帅尾巴骨一震。
　　 从来都是他涎着脸，钻进忆书被窝：爱一下。忆书不说话，由着他“上上下下”忙乎。刚从“上面”下来，忆书就忙不迭地起身去洗，还扯他去洗。洗什么洗呀，男人“爱”过要昏睡会儿，懂不懂！元帅烦烦的。
　　 这点她真不如靳岚。一想靳岚，靳岚就了粘过来。鲜香活艳，好暖……
　　 8.
　　 忆书在摇他：咋不到床上睡？你吃了没？
　　 被摇醒，脑子懵懵的，眼泪流下来。
　　 哎——你咋了！忆书惊的，声音都变了。元帅也一惊：哭什么！眼泪流得更欢。
　　 没见过元帅这么流眼泪，忆书慌了，赶忙进厨房，烧水、做饭、洗菜……元帅怔怔地坐着，刚才梦中的暖意一点点消散。
　　 一会儿，飘来饭香、菜香。
　　 元帅狼吞虎咽，噎得直抻脖子。忆书端着碗看元帅吃，眼圈红了，小声嘟哝：今天凑合凑合，以后我早点回来做饭。元帅像被“以后”点了穴，“啊——哦——”打了个膈。
　　 碗筷未洗，忆书要去接女儿。元帅说：今天算了，有事跟你说。
　　 碧螺春像美人入浴，一个卷儿一个卷儿枝舒叶展。元帅看着茶杯。忆书看着他。
　　 感觉到忆书的紧张，这摸一下，那动一下。脑子不进事的，也预感到有事了。心里湿湿的，元帅甩甩头，想甩掉不良情绪，他望着茶杯，说：忆书，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说话了。
　　 忆书眯起眯缝眼：好像，好像是吧！
　　 元帅还是只看茶杯：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天天各忙各的，还有意思吗？
　　 忆书像没听懂：你说啥？
　　 脑子不进事！心里，冰河又流，元帅一个冷战，突然声高：我说我们俩天天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过着有什么意思！
　　 忆书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那你，你要啥意思？
　　 元帅怔住。我，我要什么意思？眼睛盯着茶杯，舒展的叶片变成靳岚。小肚子一暖。“鹰钩”又啄来：敢耍岚岚，你试试！慌忙躲闪。元帅大大地喝了口茶。烫！忍住，强咽下去。 去去去，哪那么多破事！元帅一咬牙，说了他和靳岚的事。
　　 我们还是分开吧，你继续埋头挣你的小钱，我继续当我的小衙役。好像转眼水就不烫了，元帅喝尽杯中水。
　　 忆书怔怔的，盯着脚尖。
　　 就看不得那蔫样儿！元帅不由烦躁，正要再说，忆书眯缝眼一包水光，望着他：为啥？
　　 元帅十指插进头发，绷紧头皮，眼睛眉毛斜吊起来。
　　 忆书低下头，泪珠儿扑倏倏掉。
　　 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湿，元帅侧身，搂过忆书。忆书伏在他肩头，抽抽嗒嗒：我以后早点下班。眼泪没忍住，掉下一串。元帅悄悄抹去眼泪，松开忆书：不是这么个事，就是感觉在一起没什么感觉了。
　　 忆书眯缝眼像泉眼：你要啥感觉？
　　 把靳岚问在元帅眼前：“夺夺”放电的大眼睛，蓄势待飞的“鸽子”，粉白的脸画儿一样，华服丽装一天一换，指甲花色变幻无穷……人活几十年，说过就过，没时间荒废。就这么简单，哪来那么多为啥为啥！像是赌气，元帅狠狠说句：被靳岚妈讹上了！
　　 忆书瞪大眼睛。
　　 大概说了说，元帅恨恨的：要是不跟靳岚结婚，她妈就要闹到家里、闹到局里。你是知道那老娘们的，死不讲理！
　　 半个城，如果打听其他人，可能有不认识的，靳岚妈，无人不晓。吵架厉害，摆弄是非厉害，认死理，死不讲理。忆书当然认识，但她木呐呐的，像在听书。
　　 哎——哎——元帅五指在忆书面前晃晃。忆书身子一颤：她厉害她的，你不要，她还能硬塞给你？
　　 哎——脑子不进事的人，今天脑子进事了！元帅心里拍巴掌，不由看忆书几眼。那眯缝眼，与平时不一样。心里隐隐一热，像是受到鼓舞：她是不能硬塞给我！可“鹰钩”狠狠啄过来。真要闹到局里、闹到家里……不敢想，元帅落荒而逃。靳岚扑闪着大眼睛，接住他：帅哥，真想和你在一起。
　　 忆书，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跟靳岚，逃不掉了。元帅十指插入头发，绷紧头皮，眼睛眉毛斜吊起来。
　　 半晌没声儿。墙上石英表嚓嚓响。蔫样儿，真烦！忍不住要说话，忆书却慢声细气，来了一句：爸妈同意，我就同意。
　　 哎，今天脑子真进事了！元帅被激得差点忘了在说的事。瞪了她几秒，才嚷嚷道：你傻啊，爸要是知道了，还不劈了我！忆书又跟一句：这事，也不可能瞒爸妈一辈子。元帅被噎，直眨眼睛。
　　 忆书端起壶，续水。水汽氤氲，螺旋状的叶儿已伸展过度，叶片横七竖八。
　　 元帅咬紧牙帮子：先别跟爸妈说，你爸妈我爸妈那儿，都不说！ 那蒙蒙呢？忆书眯缝眼里一包水包不住，流得稀里哗啦。
　　 稀里哗啦，元帅脑子也一下乱了。蒙蒙怎么办！好像看到她噘着嘴：爸爸——小爸爸——坏爸爸！刚才还觉得冷，这会儿鼻尖上一层汗。
　　 忆书只是哭。元帅看一眼，又看一眼。怎么那么烦哪，还没怎么着呢，就这么多破事！一拍双手，嚷嚷：先哄住那老娘们再说嘛！
　　 忆书猛抬头，瞪大眼睛：你是说，我们假离婚？
　　 是，不是，元帅避开忆书的眼睛，双肘抻膝，十指插进头发，眼眉斜吊起来。
　　 忆书又向杯里续水。水漫出来，溢下台面，滴答，滴答……还在倒。元帅看着水滴，滴答，滴答……水，滴进心里，流进眼里，他使劲眨眨眼睛，抑住要流的眼泪，突地站起身，走开。
　　 要是大吵大闹，话赶话，可能就利索了，但受不了那蔫样儿！元帅站在窗前，双拳紧握。对面高层，有的窗户亮，有的窗户黑，亮的一点点，黑的一片片，统统压向他。四十七，死去！元帅恨恨地瞪着高楼。
　　 脑残了嘛，盖这么个层数！他们住的六楼以前看还挺高，自从有了那傻高傻高的四十七，就显得孙子似的。元帅看那高层，从来不顺眼，今天心里更是窝团邪火。
　　
　　 9.
　　 忆书请了假，接回女儿。
　　 红烧鱼糖醋排骨香辣虾，顿顿不重样。地板亮铮铮了，还在擦。才没两天，又洗床单洗被子。不用洗衣机，就用手搓，嚓拉嚓拉——哗拉哗拉……汗滴，眼泪滴，一天一天不说话。
　　 妈咪，给蒙蒙和芭比讲故事。女儿凑到跟前，忆书揽了她：从前……刚开了头，眼泪就流下来。女儿吓懵了，抱着芭比娃娃往元帅怀里钻，瘪着小嘴要哭。
　　 什么破事！元帅心里发酸，窝一肚子火。哄睡女儿，转脸向忆书发狠：明天我不回来了，爸妈、蒙蒙要问，你就说我出差了！忆书眯缝眼又一包水：我说你去哪儿出差，多长时间？
　　 爱怎么说怎么说！元帅气哼哼打开电脑，进到棋室，逮着人就点“开始”，昏天黑地杀起来。原来好好下，输多胜少，今天“瞎冲乱撞”，倒连连得胜。元帅瞪着“棋友”，笑得渗人：大爷就不按常理“出牌”，看你能把大爷怎样！
　　 老天有眼？第二天，局里真通知出差，元帅不由舒口气：我把东西收拾走，正好这段时间，搬出去。房子、存款，留给你和蒙蒙，我什么也不要。跟你说啊，我们的事先别跟爸妈、蒙蒙说！
　　 忆书眯缝眼里的一包水决堤：你——不是说假离婚嘛……
　　 元帅一怔，嚷嚷：那也得做个样子嘛！脑子不进事，懒得跟你说！门嘭地在身后关上。风裹上来。冷，元帅拉紧衣服，快走几步。走着，慢下步子。
　　 一腔气，在身体里急剧发酵。有点儿兴奋，大眼睛“夺夺”在闪，以后再粘，不用藏着掖着了。有点儿担心，忆书脑子不进事，能不能转过这弯儿？不由怨自己：走就干脆走，说什么房子、存款嘛，没事找事！
　　 刚搬进这房子，手里总共不到五千块钱。815白墙、毛糙水泥地，房子“公家”怎么给，他们怎么住。可忆书看房子的眼神跟宫殿一样：有地方住，太好了！
　　 忆书能摆腾。五千块小一半，买了床。钢质框架，幽黑油黑，看着大气。床真是大，几乎占满了卧室，元帅扑上去，“大”字摆开，猛颠几下，哈哈大笑：忆书，这床买得绝对物有所值。忆书脸红到脖根，嗔他一眼，继续摆腾。
　　 元帅乐得打小工，让干什么干什么。这儿钉个钉子。钉呗！看到忆书手里的“大头照”，元帅不干了：这什么呀，有点品味行不行！忆书慢声细气：结婚照挂床头，最品味。可你看看那两人，皮笑肉不笑的，简直是傻蛋一对！拍婚纱照时，折腾了两个大半天，脸上厚厚的“石膏腻子”，这样搂、那样笑……一看见“结婚照”元帅就受刺激，忆书还拿它当宝贝！但拗不过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元帅三下二下钉好钉子。还别说，这次一点，下次几件，几年下来，忆书把个穷家摆腾得还真像宫殿了。
　　 另外又挣下套房子。悬窗气派，客厅敞亮，居高凌下的感觉，让元帅总算出了口恶气：看那四十七还拽不拽！可是，元帅恐高，忆书也说：跟我们住的“宫殿”比，这就是个房子。元帅不由看忆书两眼：哎，你总算有句艺术点的话了，我们就住宫殿，不要房子！忆书眯缝眼里水光闪闪：那当然，宫殿是跟我们一起“结婚”的。
　　 已走出好远，房子看不到了，身子还像酵池，闷气咕噜咕噜往上冒，眼睛也要“冒水”，元帅使劲眨眼睛，忍住。
　　 这次出差是观摩文明城市。“上面”放出风：明年将对所有文明城市进行复验，复验将削减一半文明城市。人还没回来，“头头”就放出话：哪个部门要是不作为，砸了文明城市的牌子，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发什么飚呀，不就是怕丢乌纱帽嘛。也是，“上面”一天到晚闲得慌，变着法儿瞎折腾！元帅烦得不行。保文明城市，元帅这管城管的，自然是“重灾区”。元旦、春节，市容整洁、文明过节，“红头文件”墨迹未干，又一道“紧箍咒”，烦！
　　 要说管城管那点事，难不倒他，就是心里没着没落，见什么都烦。
　　 在外面十几天，靳岚短信粘得紧：帅哥冷不冷、想我了吧？怕我跑了不娶你？烦！忆书倒好，一个电话也没有。以前出差从没这样！脑子不进事，真转不过弯儿了？烦！但还是担心，打了电话，接通，是蒙蒙的奶声奶气：爸爸——小爸爸——快从电话里钻过来，和蒙蒙和芭比娃娃玩。嘴里应着“乖儿，爸就回来”，心里烦：蔫样儿，不想说话以后永远别说！
　　 好不容易熬到回家。一路瞎想：忆书走了，还是没走？想“走了”，心里一空，想“没走”，心里烦乱。右手提包，左手掏锁匙，小肉桩被口袋挂拉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
　　 屋里静悄悄的。太阳像是摔碎在地板上，光溅了满屋。忆书——忆书——元帅喊。没人应。尾巴骨一震，急走几步。
　　 卧室里，大床的位置空了，床头那面墙空了。小小的卧室，大大地空着。元帅一下子被满屋的空，摄空了脑子！几步走到女儿房间。同样空空的。地板上残留的床脚锈印儿，像蒙蒙调皮的小脚丫。元帅像被抽了筋，滑坐在地上。
　　 我和蒙蒙的东西我拿走了，我们以前用的东西我收走了，工资卡和房子是你的。白纸上，没有“具名”。
　　 恍然间，元帅看到纸上写着：不见不散。没有“具名”。
　　 忆书。忆书。不由掉眼泪。
　　 那是他们的“暗号”。在学校，每次约会，他写个地方，她回个不见不散，都不“具名”，都会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约定的地方。
　　 和这个人，爱过？这就走了？真走了？元帅盯着纸，眼睛干了，脑子荒了。
　　
　　 10.
　　 房子没了家具，就是个框子，元帅感觉自己被框在框子里，挂在墙上，不，是悬在空中。忆书走了，再也听不见女儿叫“爸爸——小爸爸”了。捻着小肉桩，恍然是女儿的小嘴在吸，酥酥的，痒痒的，元帅心尖儿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