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随笔】想起饶阳河
走的那天早晨, 天空乌秃秃的, 阴得厉害。小风也嗖嗖的, 把干枯的苞米叶子吹得可院子乱窜。小强子和福德子都到小队窝子来送行, 话却不多, 只是帮着往马车上装行李, 再花上粗麻绳, 用榆木绞棍勒紧。
我摸出一盒“大生产”,这是绕阳河一带能买到的最好的香烟了,三角五分钱一盒,烟盒上画着一个工人,还画着一个农民,工农二人并肩站着凝视远方。
小强子不抽,福德子也不抽,而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让我们最后来一袋蛤蟆癞。
马车上路的时候,福德子眼圈微微发红,小强子则庄重地说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知青们轰的一声全笑了,小强子和福德子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凄然,有点伤感。他俩站在灰淘淘的土道边上,不断向我们挥手。小强子挥手的姿势豪爽洒脱,特别像某些大人物,我疑心他事先练习过或者天生就有这种气派。福德子则显得笨拙呆板,手指也不并拢,胳膊也不打弯,就那么硬撅撅地杵在空中,宛如一根无叶的树枝。
回城后,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生活变得很厉害,但绕阳河的记忆并不褪色。出国后,见过一条又一条显赫的西川洋水,我却还是忘不了默默无闻、涓涓细流的绕阳河。前不久,接到国内一封来信,是昔日一个知青朋友写的。他说小强子曾到沈阳去了一趟,包了辆出租车,从铁西到和平,从沈河到大东,简直逛遍了全城。小强子当年的娃娃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但仍然能说能笑能“屁”。小强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卖店兼小酒馆,有事没事大家都爱到他那儿坐坐,嘻嘻哈哈之中生意便红火起来。
福德子的生活却不红火。福德子为人那么好,按说也应该有些福气,偏偏就没有,不到四十岁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在福德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公社不叫公社叫乡了,社员不叫社员叫个体户了,人们干活时便化整为零,各自为政。福德子在家里话不多,在地里话更少,顶多跟父亲说一声歇歇吧,父亲就说歇歇吧。父亲和奶奶相继过世之后,福德子几乎用不着说话,铲地时铲着铲着就直腰了,拄起锄杠愣喝喝地看着远方,也不知看些什么。
福德子是喝农药1059自杀的,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福德子不喝1059也得死,他身上长了瘤子,不是好瘤子是坏瘤子,而且已经飞了。发送福德子那天,小强子跑前跑后,出的力最大。封棺时,小强子撕肝裂肺般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喊一声别钉了!人们一愣,只见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的后盖儿打开,从怀里掏出几节电池,按正负极一一装好,扣上盖儿,抻出天线,再把半导体小心翼翼送进棺材,然后哭说:“从今以后,年年今日,我给大哥你供一副强力新电池!”
半导体是福德子的。福德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前一年终于拥有了这一心爱的物件,每天揣在怀里从早听到晚,稀罕个没够,隔三岔五就到小强子的店里去换电池。福德子最爱听东北笑星表演的农村小品,听着听着就叹惜说,小强子白瞎了,小强子也应该上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