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似的流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这是张三儿懂事以后第一次哭。当时他被日本鬼子抓来的时候，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想的是如何报仇，如何回家。现在面对着自己的恩人，张三儿露出了孩子的天性。淑凤弯下腰把张三儿拉起来搂在怀里，她的眼泪也一串串地滚落在张三儿的头上：“可怜的儿啊！这么远的路你可怎么走呢？还是过几年再回家吧。”
　　 “让孩子走吧，你没看他每天在这里不开心吗？也许回去是对的，现在这时候正好可以走，慢慢地天就暖和了。可惜咱们给孩子攒着买票的钱还不够，只能委屈孩子坐一段车，进关之后再自己想办法走着了。”李金贵劝慰着自己的媳妇儿，也嘱咐张三儿：“你的机灵劲儿不用说，脑子够用。但是你爱惹事的毛病必须要改！脾气收敛一点儿，顺利回家才是正事儿。见到你爹妈，一定要替我问他们好，不要忘了在这大山里还有你的干爹干妈呢。”
　　 张三儿抹着眼泪答应了干爹的话，他背上干妈给自己准备的小包袱。他知道，里面有一点钱，是他和干爹一冬天打猎卖皮子的钱。他没想拿走，他就想着自己凭本事回家，路上可以要饭。
　　 当下全贵夫妻把张三儿送了老远，他们看着张三儿瘦小的身影消失之后才往回转。张三儿并没走远，他爬上了一棵大树，等干爹出去之后，他又悄悄地回来了。他把包着钱的小布包，塞在干妈腌咸菜的坛子下面，并且悄悄地把坛子换了个地方。他想这样干妈就知道自己回来过，知道下面放着钱了。
　　 张三儿没有钱坐火车，他还是沿途要饭，慢慢往家走。他也在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地方帮人家打过几天短工。尽管干活很麻利，但他毕竟是个刚过十岁的小孩子。人家欺负他，不给工钱，张三儿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早忘了干爹曾经嘱咐过的话。他在那天晚上偷偷溜进主人家的院子里，想报复一下这家人。没想到看到一个鬼子小头目正在和主人喝酒，张三儿一怒之下，就给这家人的院子里放了一把火，然后趁着半夜就跑了。
　　 没想到在野地里迷路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方向。他干脆躺下来睡觉，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会不会是遇到了过去妈妈讲故事说的鬼打墙？越想越觉得不能睡，必须要跑远点，万一日本鬼子发现了是自己放的火，那要是再被抓去可就没人救自己了。他站在这片荒郊野地里大声骂：“为什么不让我走？你要是鬼就出来，咱俩打一架！看你帮着日本人截我，你也不是什么好鬼！等天亮我弄一把火烧了你的坟头你信不信？”说着解开裤带就转着圈地撒尿。还别说，这一骂一尿，还真就脑子清明了。认准了路赶紧跑，听着远远传来救火声和鬼子的枪声，张三儿高兴地笑了。
　　 张三也不知道自己走走停停地走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冬天又来了。幸好出来的时候干妈给他备着棉衣，还有两双布鞋。这次张三没有像上次似的那么狼狈，但他还是不敢在日本人多的地方停留，睡觉都是找破房子或者在破庙里。
　　 冬天要饭很困难，好在张三儿身手灵活，野外大树上的鸟窝就是张三儿备用的食物，实在没辙了，他就打鸟。出来时候带了干爹给他做的小弹弓，还拿了几包火柴。干妈淑凤和自己说过：实在饿得慌了可以打来鸟儿烤着吃。
　　 经历了一冬一春的野外生活，张三儿终于回到了北平！望着那高高地城墙，张三儿兴奋地大哭。他终于回来了！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了！他进的是德胜门，然后顺着墙根走到了位于西直门内自己家的小院。站在门口张三儿又一次哭了！整整三年呐！从九岁那年被日本鬼子抓走，到今天自己沿途要饭找回家，他已经是个12岁的大孩子了！这三年的甜酸苦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记忆。
　　 大旺出来挑水，他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哭的张三儿。他还以为自己见了鬼呢，吓得扔下扁担就往张三儿家跑：“大妈！大妈！我看见三儿了！我看见三儿了！他回来了！”
　　 正在做针线活的张三儿妈大吃一惊，手里拿着的针一下就扎到手上。她顾不得去看手指上流出的鲜血，一把拉住吓得有些脸色惨白的大旺：“你刚才喊什么？你说三儿回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大旺用手指着外面，张三妈转头一看，张三儿背着一个破旧的小包袱进院了，身上衣服脏得就像一个叫花子，蓬头盖面地让人看了难受。
　　 “哎呀！真是我的三儿呀！你真回来了？你没死？你可想死我了呀！”张三儿妈一步跨出门，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大哭着。
　　 张三儿叫了两声：“妈！妈！我回来了！”然后就和母亲抱头痛哭起来，这三年经历的委屈，都在这两声妈妈中释放出来了。
　　 当晚全家为了庆祝张三儿回家，破例地买了肉，他妈还炒了几个原来张三特爱吃地菜。张三儿爸看着这个离家三年自己找回来的孩子，心里充满了慈爱。他用手摸着儿子洗干净的小脸儿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要记住你的干爹干妈，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看他们！你也是他们的儿子呀！”
　　 张三儿连连点头答应着，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李家屯这一对猎人夫妻，自己早就死了。躺在床上张三儿问他妈：“妈，我还能在上学吗？我被鬼子抓走的那天，还吃了一个先生的夹肉火烧呢，要是先生看见我回来，不定要多高兴呢。”
　　 “唉！老先生真是个苦命人啊，那年你被鬼子抓走了，先生觉得是因为他把你留下，走得晚，才碰到鬼子的。他连急带气，一下子就病得不能起床了。好几个你的大同学伺候了他几天，没想到老人家有一天半夜就睡过去了，再也没醒过来。”
　　 张三儿又哭了，对这个曾被自己捉弄过的老头儿先生，他总是存着一份愧疚。那时候他小，不懂事，没少挨先生的板子。但是慢慢地，他觉出先生实际上是一个大好人。他倾其所有教给孩子们知识，有时候还用自己的钱，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每次做了好吃的都让孩子们每人吃一点。尤其是卢沟桥事变以后，先生总是告诉他们，国家不能亡，将来长大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
　　 现在先生又因为自己的原因，生病去世了，张三儿决定第二天上午，让大旺带着自己去先生的坟上烧纸去。在先生的坟前，张三儿点着三支香，然后和大旺一齐跪倒给先生磕头。烧纸的时候，张三儿念叨着：“先生，我来看您了。您老在那边挺好的吧？我回来了，我一定记住您的话，接着打小鬼子，给您报仇！”
　　 从西南郊的乱坟岗子回来之后，路过阜成门里，他们看到一个胡同里有个街门上面开着一个小方洞，大门紧闭。只有那个小方洞半开半掩着，一看就知道是个卖东西的标志。张三儿就问大旺：“这家人是干嘛的？我记得原来这边儿没有这样的住家儿门脸儿呀？”
　　 “那院里现在住着一个高丽棒子，专门卖白面儿（毒品）的。我妈说没事不让从这边走，今天要不是你非要走这边儿，我自己都不从阜成门进城。”大旺这样回答张三儿。
　　 张三儿没没说话，经历了三年非常磨难后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顽皮得人嫌狗不待见地野小子了，他扒在门缝里看了看那院子里的情况，发现里面的确是一家朝鲜人在住着。他心里有了主意，心说你也帮着日本人来害人？没有小鬼子给你撑腰，你敢卖白面儿？
　　 自从张三儿回来后，他和大旺俩人又好得老在一块玩了，只不过现在的张三儿比原来懂事多了，也不再欺负大旺了。有时候张三儿还挺神秘地自己出城去玩儿，说是捡破烂。大旺几次要跟着他去，他都转一圈把大旺甩了自己去。
　　 大旺老实，他知道自己心眼儿没有张三儿活泛，要是像张三儿一样被小鬼子抓走，那自己肯定就死在外面了。每当想到这里，他就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张三儿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看张三儿对这个高丽棒子家感兴趣，他怕惹事儿，赶紧拉着张三儿说：“快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这家人和日本人都勾着，我看见过鬼子去他们家呢。”
　　 张三儿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他说：“是吗？他们还和小鬼子勾结呀？等哪天我高兴了，拾掇拾掇他们！”
　　 这句话可把大旺吓住了，他拉着张三儿赶紧跑，嘴里还说：“你怎么还要惹事儿呀？等咱们长大了，再和日本人斗吧，现在咱们太小了，他们手里都有枪！”
　　 张三儿才不听大旺的话呢，他笑了笑说：“嘿，你这个胆小鬼！长大了你也不敢打日本鬼子！”
　　 大旺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啊，现在城里头好多人都反小日本儿呢。听说前些日子在门头沟那边，鬼子的给养都让八路给炸了呢。”
　　 “该！解气！我要是遇见了，也给他炸了！”张三顺口说着，可也没忘了把声音放小，因为他看见前面又来了一队巡逻的鬼子兵。
　　 这事过去了，大旺也就忘了，他根本就没想到，张三儿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一周后的一天中午，树上的季鸟（蝉）吵得人们心里烦烦地，大街上根本就没有人，家家大门紧闭，人们都被热得猫在屋里不出来了。张三儿中午没睡觉，看看他妈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猫着腰跑了出去。找出藏在院子里煤筐下面的绳子，还有早准备好的一块木板，一溜烟地来到了阜成门里那个高丽棒子的家门口。他四处看看没人，搬来几块砖头垫在脚下，然后把绳子吊在门环上一半，自己手里拿着一半。准备好了之后开始“砰、砰”地敲门，嘴里还装着大粗嗓门喊：“有人吗？”
　　 里面的人出来了，用生涩的汉语问了一句：“有事吗？”
　　 张三儿因为垫了几块砖头，所以站在上面比较高，里面的人看不见他的脸。他装腔作势地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买药”两个字。里面那人转回去拿药，张三儿把纸条揣在兜里，假装掏钱。等那个朝鲜人把手伸出来递给他药的一瞬间，张三儿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一套，就把那个人的手吊在门环上，并系上死扣儿。那个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张三儿手中的板子打得“哇、哇”大叫。
　　 无奈他汉语说得不好，只好用他们的朝鲜话大喊。张三儿根本不理，他边打那个人的手边骂：“我打死你个高丽棒子！我让你害人！我让你和日本鬼子勾结！我打死你！”
　　 杀猪似的嚎叫吵醒了周边的邻居和朝鲜人自己的家人，可惜那个女人无法出来，张三儿从外面把门早用绳子栓死了。邻居们听着高丽棒子的嚎叫，没有一个出来解围。他们也恨这个坏蛋，恨这个卖毒品的家伙。他们心里都解气地说：“该！早就应该有人出来治治高丽棒子了！”
　　 张三儿打累了之后，他跳下砖头，并用脚把砖头踢到一边去，然后远远地走到胡同口，故伎重演，爬上树看热闹去了。只见几个日本兵跑过来给这个高丽棒子解了围，并询问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朝鲜人也不知道刚才是谁打了自己？他根本就没看见外面的人是个小孩儿。
　　 第二天听说这个高丽棒子的手骨折了，他们又害怕中国人再来打他们，只好搬走了。从此以后，阜成门里就没有了这家卖毒品的。
　　 （五）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张三儿也就越懂事。他发现了爸爸的秘密，虽然还不知道他爸是共产党，可他知道，他爸一定是在干着抗日的事儿。
　　 张三儿一直想找日本人的麻烦，但是都被他爸制止了。张三儿爸教育他说：“你一个人打鬼子能有多大劲儿？只有大家都起来打鬼子，那才能把鬼子赶跑。爱自己的国家是好事，但是也不能蛮干。就像你上回丢了那次，要不是你招惹他们，能被鬼子逮走吗？”
　　 停顿了一下他爸又说：“要和日本鬼子斗争也得讲究策略，要打就要打他们个狠的！像你这样今天砸一下，明天砸一下的，不但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让他们更疯狂地欺负咱中国人，所以你要学着和他们斗心眼儿。现在八路军在山里有队伍，你要是真想干点什么，我以后给你找点事儿干，你准保觉得过瘾。”
　　 张三高兴地差点蹦起来，他太兴奋了！一想到和鬼子打仗的八路军队伍爸爸都认识，他就兴奋地不能自已。一晃天天盼着爸爸给自己找个事干的张三儿十五岁了，从东北回家后他就再也没上过学。抗日的烽火越来越烈，抗日战争也到了最艰苦的日子了。
　　 这天晚上刚睡下就听见有人翻院墙进来了，张三儿听着脚步声来到自己住的屋外停住了，他一咕噜就从炕上翻下了地，他连鞋都没顾上穿就隔着门缝往外看。张三儿眼神好，他看清外面的人是强子，他赶紧把门打开让强子进来。
　　 “强子叔儿，你这是怎么了？有人追你吗？”张三儿反应特快，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人追强子，他不会翻墙进来的。
　　 强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站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半天过去了，看没有人追过来，强子才放心地说：“今儿晚上我和你作伴儿睡一宿，明天一早开城门我就走。”
　　 张三儿很高兴强子能在自己家里住一宿，他知道强子和爸爸是一样的人。上次他们在茶馆包间里面开会，还让张三儿在茶馆对面给望风呢。虽然爸爸没给张三儿指派别的工作，张三儿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在外面把风的任务。他知道，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里面几个人的安全，都在他小肩膀上扛着呢。
　　 今天看强子受到鬼子的追赶，他赶紧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强子小声告诉他，本来要出城送情报，没想到遇到一个叛徒带着人在城门口盘查，强子怕那个人认出他，就一直没敢出去，转了几圈确定没人跟踪才来到张三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