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习开着车，山草的话像一汩清泉流到了他的心里，他终于知道山草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情感了。
　　 那天送菜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默默地不说话，可是彼此却感觉心贴得更近了。
　　
　　 “兰儿商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上了麻将桌。村里一些好吃懒做又爱玩的男人女人就经常往这里跑。麻将声声，烟雾缭绕，兰儿在无偿提供场所的同时，卖出了更多的货，赚了更多的钱。
　　 这一天下午，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了商店。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头发三七分，像抹了头油，眼睛不大，细长，穿着一身棕色的西服，打着一条灰色的领带，脚上一双皮鞋明光锃亮，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风流倜傥，挺像个人物。看到一干人等正围着麻将桌忙乎，他瞅了瞅货柜后面正在织毛衣的兰儿，假装大声咳嗽了一下。商店内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们的到来，这一声咳嗽才引得大家把目光集中投向了这几个人。兰儿也抬起了头，刚要热情地打招呼，看到这位男士便怔住了，眼睛一眨不眨，“你？你不是……”
　　 这个男士看到了兰儿，也一愣，“兰儿，是你？”
　　 “是我，你怎么来了？”兰儿知道了来者何人，有些生气。
　　 “我今天下乡，路过这里。这是你开的商店？”
　　 “是。”
　　 “哦。我现在在镇上矿管所当所长。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
　　 “哼！漂亮有什么用，还不照样被人甩？”
　　 “你还在恨我？这里不好说话，要不……”
　　 “要不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这位矿管所长见兰儿这个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环视了一下商店的陈设，用右手手背挡住鼻子和嘴，又假装咳嗽了几声，然后冲着玩麻将的人说了句：“在商店里玩麻将，小心别让派出所的人给抓住啊！”之后，便带着几个人悻悻地离开了。
　　 兰儿看着他们的背影，刚才还生气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其他的人只顾玩麻将，没人注意她有什么异样。
　　 几天后，兰儿商店关门停业一天。再后来，有一条消息不胫而走，“兰儿与初恋旧情复燃，两个人又好上了。”
　　 张习听到了这条消息，心里不但没有悲伤，反而有些高兴。他正愁怎么和兰儿提离婚的事，没想到兰儿自己把机会创造了出来。
　　
　　 这天上午十点左右，张习从县城送菜回来，看到一辆“捷达”车朝村内开去。他认得那辆车，主人就是那个镇矿管所的所长，他断定，那个人一定去了他的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张习便和山草打了声招呼，往家里走去。平时，他和山草都是早出晚归，白天不回家。果然，前院的“兰儿商店”关着门，他直奔后门。那辆“捷达”车就停在自家房子不远处。后门闩着，他“咚咚”地拍了几下铁门，嘴里大喊“兰儿，开门！”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便翻过院墙，正想把后房门踹开，门突然开了。
　　 兰儿衣发不整地出现在眼前，手扶着门把手，用惊诧而又颤抖地声音问：“你，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现在回来不行吗？别挡着我，让我进去！”
　　 兰儿根本拦不住，张习气哄哄地闯到了屋里。
　　 那个矿管所长正坐在炕沿上，嘴里叨着一根烟，用右手理了理头发，乜斜了一眼张习。“怎么，不忙乎你的大棚了？你不陪兰儿，我来陪她。你也看到了，你想怎么样？”
　　 张习没想到他如此理直气壮，开门见山，泼皮无赖。一股男人的气概直冲胸膛，仿佛怒发冲冠。“我想怎么样？我倒要问问，你想怎么样！大白天的，你身为国家干部，竟然来偷我老婆？你还要不要脸？还想不想当你的矿管所长？”张习的一席话，质问得那个男人哑口无言。
　　 这时兰儿也进了屋子。她抓住张习的手，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张习，对不起。是我不好。这个人是我的初恋。他已经离婚了，答应要和我结婚。你既然看到了，就成全我们吧！”张习看着这个女人，真恨不得扇她一个大耳光。
　　
　　 时光回溯。兰儿从小生活条件优越，被当村支书的父亲送到县城去念书，初中的时候就和学校的一个男生打得火热。那时候，两个人是上下年级，男生的父亲在一个公社当党委书记。可惜后来，兰儿被他甩了，因为他又看上了一个更漂亮的女学生。兰儿一赌气便逃学回了家，家人再三劝告也无济于事。后来，不安分的兰儿，很快从失恋的痛苦中挣扎出来，把眼光盯在了张习身上。青春年少的张习长得瘦瘦弱弱，文文静静，一举手一投足透着书生气，兰儿观察了很久，怎么看怎么喜欢。可是看到张习总和赵梅在一起进进出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一天天在她心里暗长……有一天，兰儿约赵梅去地里挖野菜。看到一个储雨水用的大井时，兰儿心里便滋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她站在井沿上摆来摆去，嘴里还不时地像小孩子一样念叨着“摆，摆，摆洋桥，掉到河里没有捞。摆，摆……”还不时地向赵梅招手，示意她也过去。天真的赵梅模仿着兰儿也摆了起来。突然兰儿一声惊呼：“哎呀，不好了！”赵梅正专心致志地站在井沿上抬着两只手臂寻找平衡往前走，听到这一声惊呼，着实吓了一大跳，脚下一个不注意，便从井沿上掉到了井里。当时，井里并没有水，井底却有一堆乱石，赵梅的头正好重重地落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兰儿当时也吓坏了，回到家把人喊来的时候，赵梅已经停止了呼吸。从那以后，没有了赵梅，兰儿便使出浑身解数追求张习。
　　 赵梅走了，师傅赵庆也走了，张习又一次成了孤苦无依的人。在兰儿的猛烈攻势下，张习在二十三岁那年，娶了兰儿。与其说他娶了兰儿，倒不如说他成了兰儿家的上门女婿。过了两年，兰儿不愿意和父母住在一起，硬上让她还当村支书的父亲弄了一块房基地，帮她们盖起了新房。后来，有人到这里的山上勘探，说这一带的山有丰富的铁矿石，于是几个开矿的老板闻讯而来，村集体收入一年年多了起来，每到年底，各家各户按人头都能分到一些钱。可是张习不愿意在家，他固执地拿出师傅留给他的工具，干起了锔补生意。每天走村串户，有时候一走就是十几天。兰儿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依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快十年了，兰儿一直也没能怀上孕，到医院检查，两个人都没什么毛病，医生说，心情不好，也可能导致不孕。兰儿知道，自从赵梅死后，张习就没有开开心心地笑过。
　　
　　 张习和兰儿离了婚。除了那些大棚和那辆双排车外，房子及其他的东西张习都没要。张习在两个大棚的一端分别垒起了一间小砖房，算是给自己和山草各自弄了个临时居住的地方。
　　 自从张习离婚后，刘山就很少再来找山草。山草虽然有些纳闷，但也并未太往心里去。
　　 这一天，五婶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找到了山草，不好意思地对她说了一番话。五婶说：“山草侄女啊，我那侄儿刘山就是没好命，他要是真娶了你，我都替他家烧高香。可是这小子吧，心眼实，也太直。他这阵子不知道犯了啥邪，说是看上了他们厂子里一个小姑娘，没结过婚的。他自己不好意思和你说，让我转告你，以后就不来找你了。另外……他吧，还说了句混话，让我当媒人，把你和张习撮合撮合。这不扯蛋吗？你们可是兄妹呀！”
　　 山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啥好。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外人也觉得我和张习大哥合适？可是五婶刚才不是说了嘛，我们是兄妹呀！怎么可能呢？”
　　 五婶见她不说话，脸色也不太好看，连忙又说了句：“侄女，我是这样想的啊，不知道对不对。虽然你和张习是兄妹，可是你们根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呀！要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你一个人，张习现在也一个人。如果你们俩真到了一块儿，别人不会说什么的。”
　　 山草听她这样一说，心里的不舒服才有些缓和。“真的吗？五婶？其实……其实……”
　　 就在这时，张习推开门进了大棚。
　　 “五婶，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和山草早就彼此爱慕。但过去，我们之间就是兄妹关系。现在，我和兰儿离婚了，我想正式向山草求婚呢。”
　　 山草听了此番话，脸胀得通红，害羞地低下了头。
　　 五婶俩手一拍，“好哇！那可是大好事。我就说嘛，你们两个合适。你准备怎么向山草求婚？”
　　 “我想当着咱们所有员工的面，向山草求婚。哎，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到另外几个棚里通知一下其他人，到我的房间外面集合。”
　　 三五分钟后，二十五名员工全部集合到位。大家站在张习那间简易房外面的空地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知道有啥事。就见张习朝大家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听他讲：“叔叔婶子们，嫂子妹子们，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向大家宣布一下，也让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呢，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我感谢我的爷爷拉扯了我，更感谢我的师傅赵庆，在爷爷去逝后养我成大，还交给我一门吃饭的手艺。我还感谢这么多年来，村里的乡亲们给我的支持和帮助。其实我更感谢老天爷，让我和山草，一对苦命的人，充满传奇色彩地认识了、相知了、相爱了。她本是我二爷爷张少林捡到并收养的孩子。她的过去，我不想多说，总之，她受过很多苦，遭过很多罪，流过很多泪。我想从今以后，我要当她的保护神，不让她再受到一点点委屈；我要把我的肩膀给她，让她累了的时候，能靠着它歇一歇。我张习今年三十三岁了。有过一段并不幸福的婚姻，我想大家也多少了解一些吧。往事都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我扪心自问地说，没有做到任何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今天的这个场面，我盼了很久。来，山草，你站到这里来。”说着，张习把在一边听他讲话、正忍不住擦眼泪的山草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山草，今天就是个好日子。我要向你正式求婚。”说着，就见张习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轻轻地把它打开。大家伸着脖子惊奇地望着，就见他从里面取出一枚金戒指，然后深情地望着山草说：“山草，我要娶你，你答应吗？”山草喜极而泣，眼含泪水，笑着刚要点头，就听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不行！”这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顺着声音寻找，原来是村里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伙子，叫陈小民。就在大家诧异之时，就听小民说了句：“哥——你也真老土！现在哪有这样求婚的呀！你得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帅哥一样，单腿跪在地上，然后拿着打开的戒指盒，虔诚地仰望着我山草姐，说，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说着，还像模像样地示范了一下。大家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
　　 张习也笑了，“臭小子，吓死我了！你说不行，我以为怎么不行呢！好，听人劝，吃饱饭。”就见他单膝跪地，把拿出来的戒指原样放回戒指盒，然后用一只手托起这个打开的戒指盒，仰着头，冲山草说：“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愿意！”还没等山草说话，小民带着大家在一旁齐声起哄。山草两颊像抹了红胭脂，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点了点头，小声嗫嚅了句：“我，我愿意。”
　　 “大点声！大点声！”大家又起哄。
　　 “我愿意！”山草终于鼓足勇气，大声地说了出来。
　　 张习这才把戒指又取了出来，拉过山草的左手，把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无名指上。
　　 “唉呀！哥，又错啦！应该戴在中指上。戴无名指，是结婚。求婚时要戴在中指，说明你们正在热恋！”小伙子又煞有介事地教张习。
　　 张习不得已又重新戴了一遍。就在这时，一只喜鹊不知道从哪儿飞来，落在旁边的大棚顶上，朝着这边“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一展翅，飞到了天空。山草手上的那枚金黄的戒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地闪着光……
　　
　　 五年后的一天。
　　 山草抱着两岁的儿子小宝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用手指着外面，教孩子说话：“小宝，你看那儿，大楼，说，大楼。”小宝张开小嘴，拍着小手，用稚嫩的声音学着：“大——楼。”
　　 自那日求婚后，张习和山草，这两个从来没有享受过爱情真滋味的人，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谈了一年恋爱，然后隆重地举办了一场婚礼。为了给山草一个舒适安稳的家，张习用几年棚菜种植赚的钱交了首付，又贷了些款，在县城买了一套宽敞的三室两厅楼房。更让人惊喜的是，本来让医生下了“不能生育”结论的山草，竟然怀孕了，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真是福喜双至，好事连连。
　　 有了孩子，山草就专心在家里当起了专职太太。张习每天县城和村里两头跑，他拓展了大棚种植的品种，除了蔬菜外，还种了一些水果，比如草莓、西瓜等。他还专门聘请了一个回村创业的大学生当助理，帮他打理日常事务。越干经验越丰富的张习有个想法，等他手里的钱再多一些，就帮助十里八村自愿搞棚菜种植的乡亲们都盖起大棚，然后把自己的这些大棚也转包出去，他专门当经纪人，负责销售，带动乡亲们和他一起致富。
　　 这一天，张习刚要发动车收工返回县城，一个女人从车边经过。看那样子，像一个流浪乞讨的人，身上衣服又脏又破，头发披散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张习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似曾相识，怎么看着像兰儿啊？他推开车门下了车，从后面跟随上去，仔细一看，果真是兰儿！兰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兰儿看见有人跟着她，扭头看了一下，好像并不认识张习，瞥了他一眼，咧开嘴“呵，呵，呵呵”地笑了几声，就继续朝前走了。走着走着，兰儿突然站住，两只手臂一张，招头朝天又看了看，然后呜呜哭了起来，嘴里仍在念叨着。张习仔细一听，就听兰儿说：“赵梅——赵梅——对不起，是我故意吓你的……呜呜……噗通，你就掉下去了……张习——我对不起你，呜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听了兰儿疯疯癫癫的话语，张习像定住了一般，呆立在风中。
　　 这时，给他打工的五婶走了过来。“大侄子！”张习听到五婶叫他，这才回过神来。“五婶，兰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唉！我也是听人说的。和你离婚后，她不是嫁给那个初恋了嘛。过了几天好日子，但人们都传说，她那个初恋就是个花心大萝卜，据说外面有其他女人，还不只一个呢！兰儿也不知道受到了啥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经常不着家，那个人也不管她。不过她好像还记得咱们村，有时候还回来转转。她爸前年不是因为贪污村里的钱被人告进监狱了嘛，她妈一个人也管不了她。她就经常在外面瞎转悠。唉，都是她自作自受！可怎么说，也有些可怜哪！”五婶看着兰儿的背影叹了口气。
　　 回到家里，张习眼前一直浮现着兰儿的身影。山草看他好像有些心事，“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山草，兰儿疯了！”张习坐在沙发上，一手搂抱着小宝，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玩具在小宝面前晃呀晃。
　　 “啊？”山草大吃一惊，眼前顿时出现那个初次见面时兰儿俊俏的样子，“怎么会呢？怎么疯的？”
　　 “可能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的那个初恋又移情别恋了，根本不管她。今天我在村头看到她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嘴里还不时地念叨，赵梅是她故意吓掉到井里的。”
　　 “她都疯了，说的话是不是不能相信哪？”
　　 “我也不知道是疯话，还是真话。唉，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真的是她故意的，又能怎么样呢？都是人的命！每个人的归宿不一样。”
　　 “人的命，归宿……”山草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走进厨房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