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退步于他的动之以情，他退步于我的有理有据。虽然说不上推心置腹，但临别的时候，我们都保存了对方的电话号码，他始终搂着我的肩膀，一直将我送到了楼道里。这让我无比温暖，甚至已经在心里认下了这个“兄弟”。谁知道第三天，家里突然停电，和上次突然停水一样，物业公司同样没有提前告知。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我难以置信地拨通了薛河的电话，“您好，请问您是？”电话那头，薛河冷冰冰的声音让我如坠迷雾，接电话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你是薛河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是，请问您是……”我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我其实就是个傻子——我煞有其事地保存了他的电话号码，但他转身之后就把我给忘了！我只好自报家门，电话那头的薛河瞬间升温，他一个劲地向我道歉，“兄弟哎，昨晚老酒搞多了，还躺着呢……”薛河大约没有料到，当时我已经走近了物业公司，就在薛河叫我“兄弟”的时候，一个秃顶的男人冲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车子。我没有揭穿薛河的把戏，何必呢——他充其量只是个三流的演员，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我确信自己没有看走眼。
　　 对于薛河的反悔，物业公司并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没有人愿意对停电负责。避而不见的薛河大约已经留下了指示，这个业主是个好说话的人，可以采取任何形式的强制措施。我家的楼上也在装修，一直到今天，那个牛气冲天的同事也没有办理《装修许可证》，更没有签署任何形式的装修协议。他们以暴制暴，当物业公司强行停水停电的时候，同事就让工人强行破门，打开水阀，送上电闸。几次较量下来，物业公司只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和楼上的同事比起来，我确实太安分了，难怪会被人视为傻子。
　　 我郁郁地生着闷气，思考着是否要向楼上的同事学习。强行破门其实并不是难事，但我既没有精力折腾，也不想破坏小区里的基础设施。思来想去，我还是给薛河发了一条短信，“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希望你能践行自己的诺言。逼我上梁山，对你未必有好处。”薛河没有回复，他似乎已经吃定了我，不过就是个穷书生，梁山上不会有这种人的位置。令我尤为气愤的是，两个瘦削的保安显然得到了薛河的授意，他们始终跟在我的后面，一言不发，一左一右，像两名训练有素的保镖，一直跟进了电梯。
　　 这种公然的羞辱帮我下定了决心，沟通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和楼上的同事一样强行破门。我拿出一把榔头，毫不犹豫地走到了设备间，毫不犹豫地砸向了门上的暗锁。一个年长的保安立即操起了对讲机，另外一个年轻的保安则向我冲了过来，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松手！我奋力弹开他的控制，继续操起了榔头。一下，两下，三下，锁坏了，门自动弹了出来。这时候，那个年轻的保安已经解开了随身携带的警棍，警棍裹挟着呼呼的风声，击中我的胳膊、肩胛、腰身和臀部。一阵剧烈的疼痛电流一样滚过我的全身，内心深处的恶，瞬间被疼痛唤醒，同时唤醒的，还有一个离经叛道的“不良少年”。我一边飞快地后退，一边甩掉了臃肿的棉袄。那个年轻的保安依旧步步紧逼，警棍提在手里，跃跃欲试。我决定给他一点教训，甩掉棉袄的同时我就朝他冲了过去，警棍挥向我的头顶，我腾挪了两步，一记“黑虎掏心”，凶猛地奔向他毫不设防的腹部。
　　 他呻吟了一声，蹲了下去。战争平息了，他主动认输。感谢那名年长的保安，他一直保持冷静，既没有出手施暴，当然也没有制止。
　　 薛河终于出现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们都成了他的“棋子”，他全程操纵了这场战争，并且利用这场战争，让我再一次选择了让步。当内心的魔鬼被疼痛唤醒的时候，我们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它颠覆了我一贯的文人形象，而那个年轻的保安在医院里躺了八天，为此我支付了一笔昂贵的医药费——它让我明白，这依旧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任何形式的个人努力，都无异于螳臂当车。
　　 我没有再和薛河发生任何交集，即便是后来，我和妻子的手机被骚扰得无以复加——推销灯具的电话，推销厨柜的电话，推销木地板的电话，供应水泥和黄沙的电话，专业封阳台的电话……他们都准确地报出了我们的姓名和房号，在我们的质疑里，有些推销商甚至直言不讳，他们的信息来自物业公司提供的资料。不堪骚扰的妻子一度准备向物业公司讨个说法，但我知道，物业公司既不会承认，也不会给我们任何说法——信息泄露的渠道太多了，现如今的我们，其实是一群没有隐私的人。没有人愿意为此较真，另外一些人，最终也止步于高昂的维权成本。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对于这样的维权，我无力，也无心；我有一份听上去很体面的工作，但我也只有一个卑微的梦想——风雨不动七十年，一个安稳而舒适的家，一个安放灵魂和亲情的地方。但每一次努力，都让我心力交瘁，就像父亲的老房子，在岁月深处，早已不堪风吹雨打。人进中年，我愈发宠爱自己的儿子，是这个温暖的称谓，让我懂得了父亲的告诫，人活一生，最大的遗产其实并不是金钱和物质，而是恒久的爱心和信仰。
　　 母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净身出户的大哥。哪怕有一间屋子呢，母亲说，至少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母亲甚至私下里叮嘱过我，“老大将来老了，你不能不管啊！”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母亲依旧不放心，她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这生是兄弟，来生就不定还是了，可知道？”我抓着母亲的手，看着那张皱纹密布的浮肿的脸，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现如今，母亲应该可以安息了，大哥终于买了自己的房子，结束了浮萍一样的生活，“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父亲的欣慰溢于言表，但我在高兴之余，更多的其实是隐忧——再过几年，大哥就到六十岁了，但他的余生注定要当“房奴”，慢慢地偿还银行里的贷款。这个命运多舛的男人是第一个走出小村牌楼的大学生，他曾意气奋发，也曾壮怀激烈，但坚硬的城市，粗暴地摁下了他骄傲的头颅，无情地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这让我无比心酸——我们其实都是浮萍，风吹来，雨打去，微如草芥的生命，平淡而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