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孙子兵法(小说)
二踢脚买来了,他让津无良森分给大家,工作组如果敢采取硬措施,就以点燃二踢脚为号,大家就到街头集合,乡里人再多也没村里人多,他们不敢硬抓人。
接下来怎样应付工作组的软磨硬泡?大伙关心眼前的问题,王二垫棍想了想,咬着牙说,别怕,天塌下来先砸个儿高的,孙子兵法也俩孩子,要劁也得先劁他!
工作组再入户做工作时,大家就有了统一口径,要扎也行,得先扎孙子兵法,谁叫他是支部书记?抱怨之声沸反盈天,工作组汇拢情况,连夜汇报乡里。第二天一马平川紧急召开支部书记会下达死命令,支书这事也要带头,谁不扎就免谁。
第三天早晨,被逼上绝路的孙子兵法主动前去乡里结扎。王二垫棍亲眼所见,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饲养多年的大狼狗紧随其后。和他结伴而行的还有邻村的觉根净村,他哭丧着脸紧跟大狼狗和孙子兵法其后,像是被孙子兵法捆去的。
孙子兵法结完扎回来就闭门不出,他好像和乡里达成什么协议,要不工作组也不会撤。这下连王二垫棍也没招了,只能开导大家往好里想,走一步说一步。
其后乡里气氛骤紧。一塌糊涂因为不带头执行结扎政策被县里罢免,一马平川临危受命,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结扎,并且放出话来,县里给他的最后期限是一个月,他要在二十五天之内扎掉全乡三千二百名该应该结扎的男人和女人。
当上书记的一马平川不再温和,容不得任何人讨价还价。他们村的任务分解下来,共计一百一十人,所有人员名单张榜公示,用一张白粉廉纸糊在墙上供人参观。
果然官儿大了脾气涨,王二垫棍望着名单冷笑。
时间紧迫,孙子兵法结扎手术的伤还没痊愈,就撇拉着腿出来,见人就告诉,结扎不是劁人,也不是阉割,家伙事儿都好好的,而且大夫还说了,就像火枪里只放火药,不放钢珠,以后照样咣咣响邦邦硬,咋开火都不伤人!
他甚至开始做妇女工作,答应这次结扎不扎女人,让她们吹吹枕边风,劝他们男人主动结扎,但大家都不敢轻信他所说的话。
孙子兵法还找到王二垫棍,劝他也扎了吧,别跟政策过不去。王二垫棍白了孙子兵法一眼说再等等。孙子兵法问等啥,王二垫棍就说等你伤好了看看还能不能用再说。
孙子兵法极为尴尬,严肃地告诉王二垫棍,全村谁不扎都行,但他不扎不行,因为他是干部,干部就得带头。王二垫棍翻着白眼说,我说怎么抗日时期的汉奸都是干部呢。孙子兵法说,你也是干部,你这可不叫有骨气。王二垫棍说,你也无非狗急了跳墙,让派出所的公安把咱们绑了去扎!
孙子兵法果然上当,说用不着,我要让你们一个个主动结扎。王二垫棍极力装出一副质疑状,继续激将说你要是靠乡里呢?孙子兵法说我要是靠乡里我就是这个!
势不可用尽,王二垫棍见好就收,就说好,那我就等着。孙子兵法也在等着他这句话,那你要是输了呢?王二垫棍当时拿定主意,只要孙子兵法不用硬办法,肯定没人主动去结扎,他拍着胸膛说,我要是输了,就自个儿就把自个儿劁了,省得麻烦你们!
一言为定!孙子兵法笑起来,眼睛里神采奕奕。孙子兵法挖苦王二垫棍说,可惜啊,老天爷给了你一双黑眼珠子,可你总是用他来翻白眼儿!
那年春天,饲养的公猪母猪到了发情期,王二垫棍的劁猪生意大好。他时时害怕孙子兵法耍阴谋,又不舍得每年就那一个多月的生意,所以周密计划之后,安排津无良森盯好孙子兵法,注意观察着一切,这才每天早晨放心出门。
他对他们之间的打赌不敢掉以轻心,每天出去之前都要嘱咐津无良森该怎样做,晚上回来就找津无良森问清情况。所幸津无良森值得托付,每天积极负责地在村里转悠,四处打探消息,及时汇报孙子兵法的动向和动静。当然,他得每天向津无良森免费提供一对猪白腰。
劁猪要走街串巷,对王二垫棍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利用得天独厚的便利的条件,联络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并得到他们的积极响应。不少村庄已经开始把眼光盯向他们村,都在寻思借鉴兄弟村的经验。转眼十多天过去,他们村结扎的事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即使这样,王二垫棍也不敢丝毫放松,无论白天晚上他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和孙子兵法斗智斗勇。他下一步怎么做做什么?所有的设想和对策都一一列出来,一个一个挖好坑儿再想着怎样填满土。这已经不是下象棋走一步看三步,而是还没走就已经开始猜测是走当头炮还是把马跳,提前做好所有的一切功课,仿佛已经不再是为了结扎还是不结扎,而是只为了打一个赌。
爆炒猪白腰不是白吃的,津无良森派上了用场,也证明那些天孙子兵法也在绞尽脑汁。那天,王二垫棍刚来到集市上劁猪,津无良森就满头大汗地找到他,说村里已经有不少人答应孙子兵法来乡里结扎。
王二垫棍闻讯不免大吃一惊,忙问咋回事。津无良森解释不清楚,只说好像孙子兵法答应他们不真扎。结扎还有真假?王二垫棍感到好笑。
津无良森就继续比划,孙子兵法说不是截断的那种扎,而是挽个疙瘩系个捆儿。王二垫棍直跺脚,糊涂,愚昧,傻逼,结扎结扎,打个结也是扎!
津无良森又说,孙子兵法好像和管结扎的大夫商量通啦,答应给主动结扎的人做手脚,打个系鞋带一样的活捆儿,回来后偷偷一拽就开,既能完成任务又不耽误生孩子包括办事儿。
亏他能想出这招儿来!既然事已至此,他王二垫棍也不是吃素的,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推掉到手的生意,又问津无良森同意结扎的都有谁,津无良森一五一十一一说了,他立刻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意结扎的大都是生两个女孩的家庭,再生一个是他们的全家毕生的希望,既舍不得还有两个月就成熟的庄稼又不愿意躲出去,甚至他们都是一些想躲都没地儿躲的老实巴交乡下人,有此许诺,更何况对方是支部书记,他们当然有理由相信孙子兵法所说的每一句话。
弄清楚这一切,王二垫棍对津无良森说走,快走,你先走,去通知他们,让他们都到村头集合。
孙子兵法的家就在村头,深宅大院,红砖白墙,大门洞开。王二垫棍选择这里显然刻意为之,看着已经答应要去结扎的人都来了,他们问他叫他们来这里干啥,他就说等会就知道,并补充说耽搁不了大家多长时间。
津无良森气喘吁吁地按照他的安排抱来了一头四个月大的猪,摁在平整干净的地上。王二垫棍看四周围满了人,有几个已经坐着驴车准备去乡里,知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得意地清清嗓子说,大伙儿都找我劁过猪,但我从没给大伙儿讲过咋样劁猪的,因为这是一门手艺,在老北京也被列入七十二行当,今儿耽搁大家一会儿,我教教你们,愿意干这一行的以后也可以干,很简单!
他从车搭子里取出细毛绳,扎住猪嘴,让津无良森把猪侧身摁住。眼光瞄过,聚焦在后腿前面的肋窝处,他蹲下身子消炎,然后抽出锋利的劁猪刀。
飞薄锋利的劁猪刀在消炎部位轻轻一划,立时现出一道二寸长的口子,肉皮翻开,尚不见血。但躺在地上的猪嗷嗷直叫,只见他迅速伸进两根手指,左右一探一拉,提出一丝筋一样的细肉,那段细肉只有一厘米长,伴随着鲜血流出。他用一截儿羊肠线在上面系了个捆,然后也不缝合,站起来告诉大家:
其实劁猪跟结扎一样,诺,这就是结。他双手沾满鲜血,指着地上的猪伤口,眼光扫了一圈众人道,刚才我系的就是个活结,就是你们所说的一拉就开的结儿,大家谁能解开?
武田耕作拨开众人走近躺在地上的猪,学着王二垫棍刚才的样子把两根手指伸进去,探寻那根刚才被揪出来的筋一样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被劁过的猪躺在地上拼命摇头蹬腿,甩了武良森一脸血。他站起来甩着手说,日他娘,咱们都差一点被孙子兵法给骗啦!
孙子兵法就站在人圈之外,用王二垫棍后来的话说,他当时的眼光冷冰冰地,令人不寒而栗。孙子兵法冷冷地说,大家要是听我的话,就都他娘的老老实实给我去结扎,要不我会让你们一个个后悔从爹妈肚子里生出来!
他当年争夺支部书记就是靠一双拳头打出来的,近几年没再用过武力,但威风还在。不过大家虽然惧怕,但与刚才的一幕相比还是分得清轻重,于是一哄而散。
等王二垫棍对那头无辜被劁了的猪善完后,孙子兵法还站在原地。他这回是对王二垫棍说话,你刚才真该把自己给劁了!
王二垫棍也不答话,让津无良森赶着一瘸一拐的猪先走,然后擦干净手,把沾着血的毛巾扔在地上,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劁我还不到时候,咱可有约在先。
他得意地推着自行车走过村里最长的那条街,留下瞠目结舌的孙子兵法。他甚至能想象到孙子兵法的窘状,慢慢地自我膨胀,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英雄。
街上有一条刚粉刷的标语吸引住他的目光:结贫穷的扎,带致富的环。这都是谁琢磨出来的词?王二垫棍感到好笑。
到了晚上就不断有人找到,这些都是双女户,为了生孩子坚决不同意结扎的人,包括武田耕作。他们害怕得罪了孙子兵法,找王二垫棍求教怎样躲过这一劫。
躲躲吧!王二垫棍说,你们都是两个女孩,是结扎的重点对象,能带着老婆的带着老婆,不能带老婆的就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里,孙子兵法虽说强势霸道,对权利执迷,对乡里惟命是从,但他一向自负,一言九鼎,又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再怎么不地道也不会难为女人和孩子。
躲到啥时候?他也提前替他们计划好了,只要躲过十多天,孙子兵法就会被罢免,村里就群龙无首,剩下的事就可能不了了之,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啥时候走,他个人觉得事不宜迟,建议大家回去就收拾收拾,大后天早上就动身。他已经帮大家解决了外出躲避的最大难题。前几天他就找到他爹以前拉砖效力的那家窑场,窑场场主答应给他们找到一份不用技术就能干的短活儿,虽然挣不到大钱,但解决十几天的吃饭住宿没问题。
此窑场距离本村百余十里,恰好可以躲避开本县的管辖,没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们千恩万谢,兴奋地设想孙子兵法下台之后的景象,一致拥护王二垫棍当支书。王二垫棍谦虚地摆摆手说他不行,他还是干他的劁猪,不用操那么多心忧那么多事。大家就哄笑,说你不当还能谁当?
王二垫棍也意兴阑珊,让小醋谭子切了一盘腌猪白腰、炒了一盘鸡蛋招待大家,等众人都走后开始冷静思考,开始失眠。他想像不出,像孙子兵法那样一个对权利和面子如此看重的人将如何面对这样的一个结局?
夜深人静,小醋谭子双手勾着他的肩膀问,你真想当支书?他摇摇头说不想,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小醋谭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告诉他自己听旁村的妇女说,结扎没那么可怕。王二垫棍就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勉强的笑容。
小醋谭子又问,咱又不想要孩子,那你为啥不同意去扎?王二垫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醋谭子又说,要不我去扎了吧。他拽过被子说,不行,你不用管,这是我和他的事。小醋谭子赌气扭过身去说,我知道,你是咱村最聪明的人,你不是不想结扎,是一直嫉恨孙子兵法,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借此故意跟他作对。王二垫棍悲哀地长叹一口气背着手拍了拍妻子的腰部说,随你怎么想,睡吧!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王二垫棍和几个人就套好了马车等待,拉着大家带着铺盖卷儿装车上路。几辆车咕噜咕噜行驶,还没到村口,就有眼尖的人看见薄雾中似乎站着一个人影,阻挡着马车的去路。
孙子兵法一头露水,在薄雾中转过身来摆摆手,疲倦地说都回去吧!别闹啦!第一句话是冲大家说的,第二句话明显在说王二垫棍。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王二垫棍。
王二垫棍也一摆手,大家都走就行,放心,你们家里有我照应着,他有言在先,绝对不会动硬的!他还想使激将法,但孙子兵法不上当。
你一个人能照应几个?孙子兵法冷冷地问。王二垫棍不解,犹豫了一下说,我尽量都照顾。他环顾四周,大家的眼里都充满感激。
孙子兵法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好,从今儿晚上开始,你照顾谁给我提前言语一声,省得我去他们谁家睡觉咱们碰对了头儿。语气不重,份量却不轻,大家无不瞠目结舌,不敢再向前跨进一步。
王二垫棍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也能从孙子兵法嘴里说出来,但孙子兵法目光坚定,咄咄逼人,令人不容置疑。他终于感到愤怒,不等众人转身便率先转身,满怀屈辱大步流星走在暮春凌晨的街上。
津无良森紧随其后,一边牵着头驴车一边说:牛逼!
大势已去,王二垫棍唯有负隅顽抗到底。但仅隔了一天,孙子兵法一大早就找上门来,笑嘻嘻地向他炫耀,昨天一天扎了三十个!
王二垫棍不屑地看着他说,那又咋样?孙子兵法说,还剩下九天的时间。王二垫棍还是那句话,那又咋样,我扎了吗?孙子兵法说,好样的。他冲刚刚起床准备撒尿的王小毛招招手。
王小毛居然睡眼惺忪地走向他。孙子兵法说,小毛,叫爹。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王小毛居然脆生生地管孙子兵法叫了一声爹。孙子兵法抚摸着走到自己的小毛又说,叫亲爹。再看王小毛,他像中了邪一样,又管孙子兵法叫了一声亲爹。
王二垫棍如遭雷击,既没愤怒也没震惊,也没感到任何屈辱。他终于理解前天早上那些人的孱弱,原来那不叫孱弱,而应该叫做坚强。家族,势力,权利,政策,法律,面子,尊严,流言,蜚语,总有一样东西能精准无误地击垮任何一个看似坚强顽固的男人,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