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肩之隔(味道征文·短篇小说)
在我合上相册时,我转头看了一眼安宁,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后来,我才知道,我就是在那时爱上了安宁的。安宁带给我的是春风化雨般的舒润,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善解人意,心智成熟,和她在一起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在与快乐。
安宁还会做好吃的北京炸酱面,鱼香肉丝,麻辣豆腐,她做好了饭就会叫我一起吃。到了周末,我会请她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是一起去一楼的千彩书坊坐一会。
我与她的交流方式是用纸笺。安宁从淘宝网一家叫做“叶脉”的小店里淘来很多可爱温馨的小纸笺。各种颜色的纸笺上,是安宁用铅笔画上的栀子花。那天,她将一叠画好了栀子花的纸笺交到我的手上,第一张纸上写着:
怀恩,从今天起,我们要在这上面书写属于我们的小小的幸福。
这些纸笺,会在某一个时刻出现在书桌上,茶几上,床头柜上,甚至被贴在冰箱门上,电脑显示屏上,我为安宁的这个创意竖起了大拇指。
晚上更多的时间,是她在电脑上写她的长篇《尘埃里的花》——张爱玲传,而我只是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当《尘埃里的花》写到第七章时,她在纸笺上写:
怀恩,张爱玲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我现在正好爱着你,那么你呢,是否也在爱着我。
安宁,我一直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在寒冷的日子里,牵起一双温暖的手,踏实地向前走的感觉。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所以我的回答是:你爱着我的时候,我正好也爱着你。
当《尘埃里的花》写到第十章时,她在纸笺上写:
怀恩,张爱玲说,在这城市里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想着同样的事情,怀着相似的频率,在某站寂寞的出口,安排好了与我相遇。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安宁,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后来她离开了我,嫁给了一位有钱人。我回到了上海,在这里,在张爱玲曾经住过的公寓里,等来了你,你就是那个命里注定要与我相遇并相伴一生的女子。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是安宁的生日,我在网上为她定制了一个栀子花图案的骨瓷杯、购了一套张爱玲的全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一杯子,一辈子,当安宁手捧着杯子,念出这一句话时,我将她拥入怀中。我在画着栀子花的纸笺上写:安宁,嫁给我。
那天,我和安宁去超市买了蔬菜、牛排、红酒,我还去红宝石西点坊订制了生日蛋糕。晚上,我在餐桌上四周点上了二十六根红烛,将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放在餐桌上,与安宁面对面地坐着,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泪花闪烁。
她在纸笺上写道:怀恩,这个栀子花杯子,我喜欢极了。但我还想问你要一样东西,不知你是否舍得送给我?
我点点头。
安宁在纸上继续写:我想要你一百天的纪念照。
我取来相册,将那张照片取出,放在安宁的手上。我看到安宁将照片夹在了她最喜欢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安宁用她那纤长的手指,指着书页上的句子,轻声低念着:
总有一个人,他的出现,解释了在此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的错误与不幸,为了不辜负这样一个相遇,纵使经过漫长的等待,经历难忍的孤独,也要尽自己所能,去好好生活!
我将安宁搂在怀中,这个可人的小东西,是那样的让我着迷。
当《尘埃里的花》写到第二十章时,上海的冬天来了。安宁原本纤细的手指,变得又红又肿,两只手就像两个大馒头,她没法再写作了。
那日晚饭后,她在纸笺上写:怀恩,快过年了,今年我想回家过春节。你和我回北京去看雪吧,我爸爸妈妈想见见你。
安宁,好的,我去准备一些礼物。等一放假,我们就回北京。
九
和安宁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北京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那种风雪交加的寒冷让我这个从小在南方城市长大的人无力招架。
安宁的父母一眼就认出了我,两年多前,在香港医院菲儿的病房里,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对我和安宁手牵手出现在家门口表示了极大的惊讶。
之前,安宁并没有将我的实际情况如实向她父母汇报,以至于在我面对他们连环炮似的“拷问”时,只能以沉默的方式对待。很多想说的话被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那一刻,我看到他们疑惑的眼神,还有极其夸张的嘴型。最后,安宁的母亲“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坐在我身边的安宁走进了卧室,重重的关门声令我猛然惊醒,我和安宁之间没有未来。
坐在客厅里的我,能很清晰地听到安宁与她母亲之间的争吵,那些话像一把被磨过的刀,扎在我的心上。当我推门准备离开时,却看见宁菲站在门口。
你……苏怀恩,怎么会在我家里?哈哈,是不是想我了呀?好啊,反正我又自由了,怀恩,你想我吗?你有没有想我?宁菲边叫着边扑向我。
我躲闪过满身酒味的宁菲,却没有躲闪过安宁惊愕的眼神。安宁和她母亲闻声而来,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哦,爸,妈,姐姐,我还没有跟你们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他一定是对我念念不忘,从上海赶来北京找我了!
菲儿,你怎么又去喝酒了!你不要乱说,怀恩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姐姐,你说苏怀恩是你的未婚夫?哈哈,姐姐,你怎么还那么幼稚?宁菲儿尖锐的笑声灌入我的耳朵里。
安宁走到我面前,问我:怀恩,你告诉我,你和我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啊,他是个哑巴,他……他不会说话,你不会不知道吧!
菲儿,你闭嘴!安宁大声喊道。
宁菲疯了一般,将包丢在沙发上,冲过去拉扯安宁的头发和衣服:从小到大,只要我喜欢的,我喜欢的衣服和鞋子,你都要跟我争,现在连我爱上的哑巴男人,你都要跟我抢……你到底是不是我姐姐!
怀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那时,我狠心离开你,不是不爱你,而是为了挽救我爸妈即将倒闭的公司。你是一个穷小子,除了爱情,你什么也不能给我!只有他,他有钱,还愿意出钱帮助我!我只能嫁给他,可是他欺骗了我,他并没有帮助到爸爸。我不爱他!怀恩,我只爱你!现在,我自由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宁菲的出现,让这个家乱作一团,宁菲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而安宁捂住了耳朵,一脸的无助。
安宁的妈妈对我下了逐客令:苏先生,谢谢你在香港救了我小女儿一命,也很谢谢你送我大女儿回来。但是,我和她爸爸不同意你们继续交往,不客气地讲,你是个身体上有残缺的男人,你有什么能力给我女儿带来幸福!你走吧,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安宁了。
安宁拿起包包和那只还未曾打开的箱子,决意要和我一起离开,却被她妈妈一把拽住,她爸爸来抢安宁手中的包,结果包里的东西全部散落在地上,包括安宁一直随身带着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我的百日照就这样飞了出来,像一片羽毛飘起又落下,最后落在了安宁妈妈的脚边。
安宁的妈妈捡起了我的百日照,却被安宁一把夺了回来。这是怀恩小时候的照片,还给我。
安宁欲将照片重新放进书里,再一次地被她妈妈拿了过去。
这是苏先生小时候的照片吗?突然,她的语气变得好温柔,安宁怔怔地看着她的母亲,眼睛里满是疑惑。那是我一百天时拍的照片,我的胸前挂着一枚玉葫芦。
因为这张飞出来的照片,那个寒冷的冬夜,我被留在安宁家用了晚餐。这是我活到二十七岁所面对的气氛最尴尬的一次晚餐,饭桌上那些菜肴做得极为精致丰盛,却令我梗阻在喉。我坚持要去预订的酒店入住,安宁执意要去送我。她用那双满是幽怨的眼神望着我,说,怀恩,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意外的是,安宁的妈妈没有阻拦,还将我们送到路边,为我们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北京的冬夜很冷。雪很大。那飘落的白色,那飘落的孤单,那理所当然的失落,一起纷扬在窗外。这个冬天没有给我惊喜,没有给我曾想象的画面……出租车里,传来陈楚生的歌,歌词是那么的应景,让人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怀恩,菲儿就是你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孩吗?她是我妹妹,那年,她从香港回到北京,突然告诉家人说她要结婚了,她要嫁的男人很有钱,但她却不爱;她爱的人没有钱,她不愿意嫁,她说自己没有选择,她说今生,再也找不到像你那么好的男人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菲儿说的“那么好的男人”。
我是个哑巴,只能默默地听着,无法用语言给安宁一个详尽的解释。我与宁菲,也就是她的妹妹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去。我的心里有很多话要跟安宁说,可那些话就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因此,那个风雪交加的北京一夜,我们之间有的只是沉默,安宁扑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善良的她不再逼问我与宁菲的往事。她说,怀恩,谁都有过去,你也一样。我可以不去纠结你的过去,但是我在乎你和我的未来。
我们和衣相拥着在沙发上坐了一晚。我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吻她高高的鼻梁,吻她红润的唇,即便是如此,依偎在我的怀里的安宁,睡得还是那么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安宁在我的怀里醒来,她说:怀恩,我们去为爱情做最后的努力吧!
再次来到安宁家时,已经是大年初二的早晨了。安宁的爸爸带着宁菲去了北京近郊的商行,家里只有她妈妈一人在。与第一天的境遇不同的是,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安宁的妈妈问起我家人的近况,安宁便将我是如何遭父母遗弃的、如何被祖母收养的往事告诉了她妈妈。
那个玉葫芦是?安宁的妈妈看着照片上的玉葫芦问道。
哦,那是怀恩的妈妈留下的,怀恩说他没有爸爸妈妈,他们早就不在了。后来,他的祖母也去世了,他是个孤儿!
不!不是!他不是孤儿!他有妈妈!他的妈妈还活着!
妈妈,你是说,你认识怀恩的妈妈?或者你曾经看到过照片上的玉葫芦?当安宁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抬头,看到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十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她在开口吐出这句话时,不再是两天前那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女人。在我看来,现在的她更像个母亲。
那时,怀恩的妈妈才不到二十岁,高中毕业后,顶替怀恩的外婆在纺织厂做一位挡车女工。她长得好看,厂里有很多小伙子都喜欢她,想把她娶回家。那天,她和几位女工被车间主任留下来加班,一直工作到凌晨。
在回家的路上,一条黑影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很害怕却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借着月光壮胆、加紧步子往前走,在经过一条弄堂时,那条黑影扑了上去,残暴地夺走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她很害怕,披上被暴徒扯破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里。她用抹上肥皂的刷子使劲刷自己的身子,一直到刷出无数条血痕来,然后再用水一遍遍地冲洗……她知道,这辈子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所有的厄运,几乎都是在那个晚上之后到来的。她的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家里就剩下了她和十七岁的弟弟。那个原本可以拥有锦绣前程的阳光男孩,为了给姐姐报仇,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暴徒家的周围洒上柴油,用一把火,活生生地烧死了三个人,除了那个强暴她姐姐的男人还有他的妻子、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强暴她的男人死了,而她的弟弟却被判了无期徒刑,要在监狱里过完漫长的一生。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她的胃如翻山倒海般难受,将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是怀孕了,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孽种!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心里有太多的恨,因此,她去私人诊所那里弄来堕胎药,甚至用蹦跳的方法想要流掉胎儿,但去医院检查时,发现胎儿还是好好的。她对医生说,她要做手术拿掉孩子,医生告诉她,如果动了手术,那么她以后怀孕的几率将会很低。到了动手术的那天,她还是从手术台上逃了。她学着电视剧里看过的古人的样子,用白布缠紧渐渐隆起的腹部,依旧在厂子里工作,一直做到八个月时才不得不在家里休息。她恨肚子里的孩子,更恨孩子的父亲,她想念监狱中的弟弟,想念从前简单清苦却又幸福的日子。
她在医院里生下了孩子,那是一个男婴,小小的,脸色青紫,很轻很轻的哭声,体重才不到四斤,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在产后第三天,趁着天刚亮,她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信物——“玉葫芦”挂在了孩子身上,那是她父母留下的,不值什么钱,但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念想。然后,她把孩子放在了三楼的楼梯口……几天后,她后悔了,当她再去医院找孩子时,听两个护工在说,前两天有个孩子死了,真可怜,连亲生的妈妈都不要他。
孩子死了,在这座城市里,她再也没有牵挂,她离开了上海这座令她伤心的城市,去了北京投靠姑妈。在姑妈的牵线下,她嫁人了。婚前,她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要嫁的那个男人。告诉他,她有过一个孩子,一个被自己遗弃的死了的儿子。老天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一个心地善良可以依靠的男人。婚后,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她的丈夫很爱他,后来,她和丈夫去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个女婴,一直到第二年才生下了他们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