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冲喜
冲喜,是豫东乡下的老风俗,快成年的男孩子患上不治之症,爹娘就急着求媒人瞅一个家底薄一点的人家,不惜多花钱,跟那家的闺女说成热媒茬,赶时间把媳妇娶进门跟病入膏肓的儿子圆房,美其名曰:“冲喜。”借新婚的喜气冲掉病孽。实际上老一辈人是怕绝后,趁着儿子尚存的活力想留下一点骨血,可怜年轻的女人多半成了冲喜的牺牲品。
参军前,我在老家就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窗小喜“冲喜”的全过程。
小喜比我大4岁,是我族爷的养子。族爷是个左撇子木匠,使用的斧子都是两面开刃的,人长的精明,一手木匠活也做得精细。一日,族爷在村头的树荫下做木工活,遇上一算命先生讨水喝,临走给他留下一句话:“老来命中无子。”年轻气盛的族爷冲算命先生一哼鼻子说:“走吧,哪凉快去哪。”那年他家儿子已半桩子高,此后却像出土的黄豆芽遭遇旱天,慢慢地蔫头巴脑了。族爷没少请郎中给儿子看病,终没能留住孩子的性命。
到了大跃进年代,春季刮一场大风,族奶喂一窝鸡娃被大风吹散,钻进麦秸垛旮旯里寻找,鸡娃没找到,意外发现麦秸堆里蜷缩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族奶将这个衣着单薄的男孩领进村,一问三不知,依偎在她的怀里一个劲儿哭。那年月信息闭塞,街坊们冲族爷两口子说,您干脆当儿子养着吧。于是,族爷给孩子起名叫“小喜”,正式落户在家里,养育了20年。
小喜性格木讷,开窍晚,和我一块从小学读到初中,一直被老师视为“学生混子”。甭看他平时少言寡语,轻易不说话,突然冒出一句,能让人笑出屁来,同学们送他一个外号:“被窝里打陀螺----闷旋”。有一回,邻居大嫂做一件花布衫,穿身上跑当街炫耀,见人就说:“正合适,铁得啦。”小喜挤进人堆里,冷不丁撂出一句话:“谁的秤砣丢啦?”原来乡下有句荤歇后语:秤砣掉进娘们裤裆里-----铁得。大嫂回过神来,脸一红,使劲照小喜的脊梁上夯一捶骂道:“黑赖孙,合住你那牛口。”
小喜虽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童年的生活却是幸福的。族爷膝下仨闺女,最小的也比小喜大20岁,早已出嫁,家里就剩下他一个孩子,被老两口捧在手心里宠爱。小喜勉强读完初中,辍学在家,大集体年代,整天跟一群半大孩子下河滩割草。我们村西头紧挨贾鲁河,小喜他们每天趟着齐腰深的河水到西岸的林场割青草,背回来交给生产队喂牲口,按斤数记工分。或许是小喜趟水受凉了,感冒引起咳嗽,开始没在意,结果发展为肺结核,整天咳嗽吐痰不止。当时如果有抗菌素系统治疗,很快就会康复的。计划经济年代,老百姓购买链霉素都要凭批条,老实巴交的族爷弄不来链霉素,只能让小喜注射鱼腥草针剂控制病情。我读高中被分到卫生班,在大队卫生室实习时,曾经多次给小喜注射过鱼腥草,那是一种腥味儿很大的针剂。眼看小喜的病情恶化,咳嗽吐血了,满脸像黄纸一样失去血色,街坊们纷纷劝族爷说,赶快给孩子“冲喜”吧。
于是,族爷找到我们家族的老族长,这个瘦筋巴巴的小老头孤身一人,外号“瞎话篓”,满嘴瞎话牙,一肚子大谎话,东地说话西地听。凑巧老族长有个相好朋友住在河西岸,和我未婚妻同村,那家老两口儿子媳妇全没了,孤零零养育一个孙女,名字叫霞,年龄也跟我未婚妻一般大,出脱得银盘大脸,身材丰腴,穿衣打扮素雅整齐。初开始,那姑娘听说小喜患了肺痨症,哭的跟泪人似的,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族爷这边三天两头给老族长灌酒喝,倾其家中所有,取悦于霞的爷爷。说媒全凭老族长三寸不烂之舌,死蛤蟆也能说出尿来,用白酒将霞的爷爷灌晕乎。胳膊扭不过大腿,霞最终委曲求全答应这门亲事,糊里糊涂就成了亲。
赶上文革后期,破四旧立四新,一场新婚大喜,没有迎亲的车辆,也没有宾朋满座的宴席,我领着一帮毛头小子,敲锣打鼓跨过咯吱乱摇晃的小木桥,步行到河西草滩上迎接新娘子。那边霞的一班子好姐妹把她送到地界,就算完成任务了。
此时族奶已经病逝,病歪歪的小喜和霞跪在地上,面朝北冲族爷拜了高堂,一家三口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皇天不负有心人。新婚后的霞慢慢扛起了肚子,偏偏不遂族爷心愿,生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儿。小喜原本就弱的身体经不起“冲喜”的折腾,病情一天天加重,最后大口大口地吐血。恰在此际,他失散多年的哥哥主动找上门来认亲了,他们家距离我们的村子不过5公里路途,让人奇怪和费解的是,丢失孩子这些年居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小喜的哥哥在邻邦公社当干部,拿来成盒治疗肺结核的链霉素,满怀希望能够挽回同胞兄弟的性命,小喜却摇头不认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在街坊们的劝说下,行将就木的小喜终于认下哥哥,怀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深深的艾怨离开了人世。
可怜才20岁的霞红颜薄命,怀抱着瘦弱的小女儿守了寡。
未几,小喜那患病的小女儿也夭折了,家中撇下年迈的族爷和年轻的儿媳妇。
霞最终熬不过青灯寂寞,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迈出了勇敢的一步,改嫁到河西的邻村,重新组建起一个小家庭。
人啊,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