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和解(小说)
清明这天刘阳起了个大早,一个人开着着黑奥迪从E市出发赶回家乡,七点钟刚过,他已经把二百公里碾在车轮下,行驶在往市郊老宅的土路上了。他要接上母亲去给父亲上坟。父亲去世九年了还是十年?刘阳已经记不清楚了。一路上他在想,将来,自己的儿子会不会愿意由母亲陪着、来给死去多年的他上坟呢?儿子那时候会怎样掂量他呢?儿子眼里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不会让儿子心里十分安然的,这个他深有体会。要是你觉得活的亲人之间不好沟通,那死去的亲人就更难对付了,因为他死了,许多事情都有了定论,让你难以解释,
母亲还在老屋子里独自过活,每当想起她,总有两个母亲在他心里纠缠,他幼年时的母亲和成年以后的母亲。刘阳潜意识里的母亲,是小时候那个年轻的、温暖的母亲,但是今天,他得对付作为活人的她了。
刘阳想起父亲去世三周年那天,他也像这样起大早回家去的情景。
那天,穿戴好了的母亲早就在自家院子的门口等着他了。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来?要是你不愿意,我自己换两回公共汽车也能去,不一定非得麻烦你。”母亲拉着脸说,声音低沉。
他就知道她会这样说的。“刚七点多一点,不晚。”
“晚了,晚了!你总是这样不情不愿的,每年清明你都磨蹭个没完。”
对母亲来说,他总是晚到,消极,不情不愿。
他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邋遢女人,手脸粗黑,身上的衣服总是污迹斑斑。母亲不愿意洗衣服,他小时候总是脏乎乎的。母亲也不愿意做饭,他记得,家里新鲜的萝卜、瓜菜老是堆在墙角,堆到表皮干瘪了,有些已经腐烂了,母亲才把它们摘摘削削煮熟,或者干脆放进粥锅里一起煮。
眼前的母亲嘴碎,阴郁,气味不好闻,那不仅仅因为她上了年纪,也因为她实在是喜欢抱怨。
“咱们走吧?”他问。
“你在这儿等着,别进去了。”她轻声嘟囔一句,她得拿上祭品,还得上一回厕所。
他进了院子,端详着灰扑扑的房子,等着母亲。在左右邻居新建的二层小楼当中,这三间老房子显得低矮,破旧,似乎正在往地上倒去。这院子里的每一寸地方他都熟悉得很。西边墙根有两个兔子窝至今没拆除,那是他上高中时自己搭起来的,他养过好几只兔子。东墙角还有一个极小的灶房,一到夏天,他们就在那里做饭吃饭,他不明白当时那里怎么会坐得下一家三口人。后院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屋顶上伸着它那苍郁的老枝……
他提着放祭品的篮子,带母亲走到汽车那里。“我要是不叫你,你才懒得到坟上看看,你早就把他扔脖子后头了。不该去看看他吗?那样他就知道我们还记得他,会听见坟头上的脚步声。”
然而,他却觉他得是被母亲拖着去送死。他痛苦地望望邻居隐在篱笆后面的脸,他们肯定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他对父亲有多冷酷和不敬。
“都到清明了,天还是挺冷,是不是?”她指指房前边不远处的两间房子说:“老徐家的门楼子塌了,把个孤老太太堵在家里出不来,也不知道她闺女姑爷什么时候能给垒起来。你是不爱管这些事的。”
“妈,上完坟我得赶快回去,我有别的事情要管。”
“哪儿都会有事情,除了你爸那儿,哪儿的事情都是没完没了。忙着回去干什么?”
“四点钟我得到茶社见一个客户。”
“你掏的腰包?”
“不是,公务活动。”
他帮母亲坐进汽车,帮她系上安全带,然后启动了。他看到母亲的头往后顶在靠背上,她的手指抠进车座边缘,两根短腿和穿着黑棉鞋的脚僵在那里。
“慢点开,慢一点。”她说。
“不快,在限速以内。”
父亲自杀时刘阳二十三岁,正在过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假期,再过半年他就会工作了。
他是从城郊菜农家的土屋里走出来的,只能依靠自己努力来改变人生,这点他明白得很,要不然他将面临跟父亲一样的日子。他学习时很刻苦,后来工作了也知道闭上自己的嘴讨领导欢心,现在他自己也成了中层领导,新人们对他恭恭敬敬,暗地里揣摩他的心思。
他的最后一个寒假里,多次陪父亲去看病。勤劳袦言的父亲那段时间性情大变,变得爱猜疑爱动气,晚上睡不好觉白天提不起精神来,他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病症四处求医。“我好像得大病了,”他说,“我不怎么对劲。”
有一天他们坐在医院的候诊排椅上,父亲向他说起诊室里的那个坐诊医生:“他行,数第一的医生。”
“怎么知道的?”
“你看,墙上挂着他的相片,我认不清相片底下的字,大概是写着医科大学毕业吧?你去看看写了什么?”
“是个副主任医师,院属专家,擅长治肝胆病。”
“还是你的眼力好。这大夫能把我治得活蹦乱跳的。”
父亲露出了笑容,自他放假回家一来,第一次显得满心希望。
轮到他们了。父亲坐在那医生面前,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觉得怎么不好?”
他听着父亲用短促的语句,急切地陈述脑袋胀满,内心里黯淡,总有要发火的冲动。
医生龙飞凤舞地开出一张镇静剂的处方。他们在诊室最多不过待了一刻钟。离开诊室的时候刘阳就知道,镇静剂不会解决父亲的问题。果真如此。
父亲是个实在的人,他严格按照时间服吃了三天镇静剂,吃得怔怔的像挨了打一样,他躺在床上等着自己感觉好起来。到了第四天他扔了那些镇静剂,又出门去换了好几家医院,寻找“有学问的医生”,一遍一遍地述说他的绝望和不对劲。父亲过分迷信那些念过医科大的医生了,他以为能治好他的病的方法就夹在某一本深奥的书里,或者藏在某个高级医生的脑子里,他只是没找到这样的医生而已。
那天他们去了省医院,挂了神经内科专家的号。省级专家的诊室阴森森的,桌子是深色的,专家坐着高背的皮转椅。父亲有讲了一遍他的痛苦,不对劲,没有劲,絮絮叨叨的说着,唯恐落下了什么。拿着处方要走的时候,刘阳转向专家医生,说了一句:“人老了,真是没办法。”
专家还给他一个微笑:“说的也对。”还眨了下眼睛。
父亲惊惶地注视着,出来以后,刘阳发现他憋着一股怒气。
“我无药可救了?我老了没用了?你是说我治不了了?”回到家以后父亲说,气得嘴唇直哆嗦。
“不,不是……”
“轮到你说老子了吗?你懂个屁!闭住你的臭嘴!”
“我只是跟那个专家说……”
“说什么?你个狗杂种的!”父亲暴怒地拽着他领口,“我是个种地的,我没有文化,我在人前不成个样子。可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吗?!我的钱,都花在你这个混蛋身上了,养活大了你,供你上好大学,结果,你会挖苦人了,会瞧不起我了……”父亲委屈得声泪俱下,喊得声音都劈叉了。
他指望母亲能过来说上几句话,来制止争吵,哪怕痛骂他一顿,能让父亲消消气就行。可是母亲却哭喊着瘫倒在一边。“都死去吧!一个个都去死!你们老的少的我都受够了……”她嚎啕得比父亲还声大。
那天夜里,父亲靠坐着后院的槐树,把前几次剩下的镇静药,再加上那天拿回来的新镇静药,全都吞进了肚子里。他那个识不下几个大字、种了一辈子菜的父亲,就这样将他的刚烈和决绝演绎到了极致。
那年,刘阳坚决推掉了家乡广电局的邀请,而去E市重新找到现在的工作,他跟人家说,他不适合搞新闻,他比较喜欢搞广告创意。其实真正的理由他没有说出来,父亲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对活下去失望的,对此他虽然有委屈,但是再大的委屈在父亲的死亡里走一遭,就像被折过的白纸,再清白也有了印记,他一生都不可能洗刷掉这个印记。父亲走后的那些天,他守灵,待客,送客,觉得前胸后背都贴满了人们的白眼珠子,在这样芒刺般的目光里,他无论怎样也不会安然。
家里的大门开着,她就在那儿,看来小了一圈儿,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了。她已经看见他了,伸出胳膊来搂他。“我估摸着,这个时候你该到了。”
他慌乱地低头挨挨母亲的头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臂,抬着头看着他,“你气色不错,挺好的,我老是担心你不舒心,让受惊吓的样子在脸上定了型。相反你却变得老成了,你现在的样子,像一个办公室里的副主任。”她粗大的指头摸摸他的衣袖,“这个深灰色的衣服多好,上等人穿的衣服,我还怕你舍不得给自己买好衣服呢。”
他僵硬地站着,他的童年记忆早就断线了,长大后形成的母亲形象,是一个老是郁郁寡欢,急躁,骂人,把生活里所有的不如意,都归结到他害死了父亲,因而疏远他,伤害他。但今天,母亲似乎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不像以前那么忧郁孤独,还表现出疼爱他。
母亲对他说:“咱们先给你爸上坟去吧?早去好,早清明,晚十一。上坟回来,咱们包饺子吃。”
“包饺子太费事了,你包了半天,我一会儿就吃没了,不合算。不如咱们到城里吃顿饭吧,有车,去一趟城里挺方便的。”他说。
“上城里的馆子,吃饭去?哎呀,这可美死了!”母亲难得地笑了,“我儿子要带他老妈下馆子去了。”
母亲今天的表现让他困惑了。叫他回来给父亲上坟,她也许已经准备好要说的话了吧?这大概是她执意要他同行的原因。也许到父亲的坟前,母亲才会正式开始,重新提起他那句让父亲彻底绝望的忤逆话,让他付出代价。那句话他仍然会清晰地想起来。他有些怕,这将是很糟糕的一次与母亲同行。
他们到底还是无可逃脱地到了墓地。这片墓地在大道旁,与其说是死者长眠的地方,还不如说是一片道旁绿地。他父亲的坟墓建得早,靠近后面的矮围墙,安安静静的,是一个好地方。坟头和墓碑还像以前一样,但他猜想黄土底下的父亲早已化作了泥土。
他说:“咱们给爸爸买一把花吧。”
母亲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他跑到墓地门前的服务处,挑了些鲜花。
“你爸爸会喜欢这些花的,我真想听他说一说。”她说。
沿着栽着柏树的小道往后走,他心里挤满了不安,脚步迈得很慢。母亲转向他:“怎么了?你到底想往前走还是往后?没见过像你这样走路的。”
“我?我不会走路了?”
“是的,你磨蹭得像是脚抽筋。”
他很想单独跟父亲说几句,辩解几句他那天说的话,就他们父子两个说。当着母亲的面他说不清楚,母亲会把谈话搅乱的,这一点他早就深信不疑。
母亲在墓碑前放下花束,再把篮子里的祭品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
“妈,我想跪下,磕个头。”他问。
“磕头吧,不应该吗?你爸爸看见你会高兴的。”
磕过头,跪在墓碑前,刘阳有些恍惚了,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懵懵懂懂之间,突然叫了一声“爸,你糊涂。”叫完了,愣愣地跪在那里。
身后,母亲叹了口气,说:“我们糊涂,是因为没文化,不懂得世事,连你也跟着糊涂,你那么多书都是怎么念的?还不如老徐家的闺女,人家就是个护士,竟能把这事说开,说得人心里透亮。”
他转过头看一眼母亲,回过头还是愣着。
母亲又说:“你爸他哪是跟你过不去,他那是病,老年抑郁病,得这病的人都觉得没活路了,一门心思想着自杀,就是没有你的那句话,他早早晚晚也会自杀的。你爸病得那般焦苦,又不能给他治好,也不能替他受苦,把这病搁你身上试试,天长老日地耗上,换哪个能受得了?他走了,也是解脱了,过了这么多年,咱们该放下也得放下了。”
他惊奇地问:“妈,这是谁跟你说的?”
“老徐家闺女说了我还不信,又让她带着我去医院,听他们主任说一回,我才信了。
午饭时,他给母亲要了饭店自己酿的米酒,这酒在当地许多人都会做,母亲大概也会做,但是他记得家里没做过这个。喝着米酒,他跟母亲说:“妈,你不知道,这多年,我心里总有快大石头压着,都快压死我了,可今天,那块石头一下子轻了很多。”
“你在抱怨我,抱怨我以前总挤兑你,是吧?”
“有一点。”
“我跟你说,儿子,咱们把它忘了吧,咱们现在这样挺不错嘛。”
母亲讲了许多,甚至讲到她和爸是怎么结婚的:“我们那时候,有一天你爸出了大门,刚好遇见我也出了大门,我们就在街巷里站住了,而且斜对门住着从小就认识,你爸不瘸不拐,我也不秃不瞎,有谁给搭上一句话,便成了夫妻一起过日子了,这一过,糊里糊涂就是一辈子……”
母亲说:“我年轻的时候老是很累,得出工挣工分,还得做饭喂猪缝缝补补,干家里总也干不完的杂事,我没时间像个好妈妈的样子宠着你。也许现在,在我剩下的日子里,你我之间能够多理解一点,能够和解。”
他说是的,没有问题。
“你有我孙子的相片吧?你有,我猜你准把它带在钱夹里,老徐家的姑爷就带着一张,现在你们当爸爸的都是这样的。”
他拿出老婆抱着儿子照的照片。
母亲盯着照片,眼圈红了,她用指头尖一点一点地摸了一遍,“多好的孙子,还有你媳妇,真是个好孩子,给我生了孙子的人就是咱们家有功的人,你一定得带她们回家来看看。”
“对,带她们回来看看。”
“要快一点。”
“是的,过几天就是五一了,我们回来。”
母亲至今还住在市郊,房屋丑陋,环境单调而又沮丧,但是母亲仍然毫无来由地住着,他也只能先忍受着,找机会再解决这个问题。
他在午后的公路上缓缓地开着车,想到想着这一天,想到死去多年的父亲,想到老屋子里的母亲,想到老婆和儿子,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欣然。
问候老师!祝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