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描述真是触目惊心。吃尚且如此不能够得到保证，何谈精神生活？在这样残酷的生活情境下，精神欲望只好可怜巴巴地退缩、收敛。但是绝对不可能消亡。它仿佛“离离原上草”，野火是烧不尽的。只要有春风吹来（哪怕只是一点点），精神欲望便招摇着，闪烁着，诱惑着，成为人们心底一抹亮丽的色彩。
　　 于是，我们就能够理解王一生对棋那种酷爱了。对于棋，王一生简直是爱到心里去了。在火车上与“我”偶然相遇，王一生便“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置身那种送别离别的乱哄哄的场面，却还有下棋的心思，难怪“吓了我一跳”。而当后来“我”问他“既然觉得一切都好……下棋不多余吗？”时，他回答：“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王一生很经典地概括了这么一句，既用来自我安慰，也安慰别人。很显然，一个人只要拥有了骨子里喜欢的东西，就能够支撑起他的精神大厦，使他增长信心，克服许多艰难困苦。物质上的困苦不可怕，就怕精神上垮了。……照此可以延伸许多联想。于是我不由得一再作想：究竟物质重要？精神重要？就是作者，也忍不住借“我”之脑这么想：“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那种关于活着的东西，那种隐隐的欲望，很显然，就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是让人烦闷的东西。那就是精神欲望在噬咬人的心灵啊。咬得你的心灵不得安宁。让你痛苦万状，心神疲惫——人毕竟不想只是做一个吃了睡、睡了吃的活物。人拥有心灵，所以就不可避免要痛苦。因为心灵欲望相对说无止无尽。
　　 关于“吃”与“棋”的关系，王一生也有他自己的理论，一方面：“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另一方面：“呆在棋里舒服。”在他的心目中，吃饭和下棋几乎是对等的关系。就是王一生母亲，也是一面苦口婆心劝儿子先顾吃，一面在临终时交给儿子一副无字棋，那是“捡人家的牙刷把”磨的，“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他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事实上，作品是把物质与精神两方面渗透在一起写的，你根本分不开。我之所以分别分析，是为了行文的方便。
　　 这样，作品很自然地将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融汇起来，形成一股合力，也即我感觉到的“势”。这种力量是那样清晰逼真地深潜于情节背后，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