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一丝微凉的风，自地面轻悠悠地飘来，秦奇利望一眼下方水泥地外的那丛茂密草地，这里曾经是他课后不归家抓蚱蜢的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枯燥乏味的语文课上，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鲁迅的百草园，三味书屋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草叶随风轻飏，真像一片泛起清波的绿海。秦奇利奇怪自己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还有闲心吟诗赋文，怎么可能啊，自己明明语文成绩很烂的，难道是语文老师对自己的潜移默化？他只记得语文课上王老师舌灿莲花地讲授着，就像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在百家讲坛传经授道，秦奇利原本对王老师并不讨厌，有时候甚至还会被他的语言魅力所征服，情不自禁地感觉微胖的王老师也有可爱的一面。可就在王老师引经据典地叙说人文历史时，他的反感情绪就被激发出来了，然后就胡乱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接口，随意打断老师的思绪，同样年纪轻轻的王老师受不了他对课堂的影响，出于无奈，就喜欢跟班主任打小报告，自己不出面，让班主任来治他，这种伎俩是瞒不了他的，尽管王老师的课堂有多么吸引学生，唯独入不了他秦奇利的法眼。语文与历史的成绩同步下滑也就不足为怪了。现在想想，王老师既没有对不起自己，也没有看不起自己，他是不应该埋怨王老师的，算了，已经准备好飞翔了，就把刚才的比喻留给王老师做个纪念吧。秦奇利双腿转向四楼走廊的围栏外，伸出双手，仿佛一只雏鹰张开稚嫩的翅膀，他再次默念道：再见了，母校，永别了，亲爱的姚老师，敬爱的戴老师，可爱的王老师！
　　 起飞的那一瞬间，秦奇利给自己许下人生中最后一个心愿：我若死后，还有没有人真心怀念我，上帝保佑，让我死后还能看一眼他们，就一眼，好吗？刚许完愿望，秦奇利突然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漂浮在空气中，而另一个背着重如龟壳的书包的身子，以最快的速度重重地撞击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顿时血花四溅，染红了水泥地外那片浅浅的绿海，草丛上瞬间开满了一朵朵猩红的小花。他终于亲眼见识了什么叫自由落体运动，完全不似想象中那般轻盈的飞翔。
　　
　　 闻声而来的是那位即将退休的刘老太班主任，她几乎是趔趄着跑向出事地点，看到血泊中的秦奇利同学，她惊呆了，她的脑子延迟了一分钟，而后声嘶力竭地哭着托起秦奇利的头部，放肆地哭着：“秦奇利，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为什么就不愿意跟老师我好好沟通呢？奇利，你醒醒，你醒过来——”空中漂浮的秦奇利也被刘老师的行为举动惊呆了，不对啊，刘老师，你不该是这样的表情，你应该高兴才是，以后再也没有我给你的班级拖后腿了！“救命啊，快来人哪！呜呜呜呜——”刘老师一直呼唤血泊中的秦奇利同学不醒，发自真心地痛苦呼喊着。闻讯而来的是正在办公楼二楼处理校际公务的蒋校长，蒋校长冲出办公室，他揉揉自己的眼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蒋校长还算年轻，四十出头，接手这个学校，他踌躇满志，突然遭遇这个事件，他的壮志雄心顷刻间如老墙一般坍塌了。可这时候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前途，空气中的秦奇利能洞穿蒋校长的内心，蒋校长更希望的是血泊中的秦奇利同学能够奇迹般脱离生命危险，即使让他即刻不当校长，他也愿意。蒋校长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120急救，一面按住秦奇利出血的伤口，一面忍着心痛嘱咐身边围拢的师生们走开，保证急救通道的畅通无阻。看来自己又走眼了，空气中的秦奇利完全没想到，平时一脸倨傲的蒋校长，恨不得早点把自己劝退，赶走，今天居然如此真心流露。原来看一个人并不能从表面来看，日久见人心，学校还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他简直有点后悔自己这么做，不该伤了刘老师和蒋校长的心。救护车赶来，把血泊中早已没有知觉的秦奇利带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一直关注关心他的蒋校长和数学姚老师、体育戴老师，他们默默地在医院里守护这个可怜冲动的孩子，班主任刘老师忍着心痛把秦奇利同学出事的消息转告给秦奇利的家人，也匆匆带着秦奇利的母亲和那个秦姓男人以及男人的漂亮小女儿赶到医院。空气中的秦奇利是最后跟来医院的。他很想最后看一眼自己，可已经晚了，没有关系，他本来就是想走的，这时候他可以好好揭开那个被外人误以为是自己父亲的秦姓男人的虚伪嘴脸，可是，他又错了！那个男人，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双眼哭得红肿，他冲向宣告自己生命体征消失的白褂医生，不惜男儿膝下有黄金，扑通一声在医生面前跪下，恳请医生，无论用什么办法，即使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也愿意出这个医药费，只要能把儿子的伤病治好，他苦苦哀求着。更可气的是，秦姓男人的女儿，那个同姓不同血的秦家小妹，漂亮的笑脸居然也被眼泪鼻涕涂花，跪在父亲身边，跟父亲一起哀求医生救救哥哥。当医生一再宣告医治无效，小妹妹竟然丝毫不惧哥哥冰冷的身体，扑在冰冷的哥哥怀中，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喃喃自语道：“哥哥，你不要睡，你快醒醒，我再也不生你的气了，我不嫌弃你成绩不好了，只要你醒过来，我永远是你的妹妹，哥哥——”没有实体的秦奇利，飘荡在空气中，感觉心里酸酸的，却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里。难道这都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一直感受不到他们对我的真心？此时此刻，空中的秦奇利多么想去抱一抱那个被自己叫了两年秦姓男人的继父，多想亲一亲可爱小妹妹粉嘟嘟的小脸。这一切都太晚了，他怎么也触不到继父和小妹的身体，懊悔之情再也没有了表达的依托。
　　 秦奇利没有能够飞起来，而他在学校办公楼腾空一跃的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的蒲公英一样，霎时向四面八方飞去，整整一个下午，学校被迫停课整顿，县市教育局、公安局和省市级电视台等各界媒体一齐蜂拥而至，空中秦奇利懊悔之余稍感欣慰，终于得到这么多大小机关媒体的关注了。这在他生前是永远无法可想的。可随之而来的后续事件发展，却是他始料不及的。公安局在学校设立了跳楼事件调查办公室，众多媒体聚拢在办公室门口，等待着事件后续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公安局调查人员首先将学校首脑蒋校长扣押，曾经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蒋校长此时内疚非常，一言不发，任由公安机关给自己安设任何处罚措施。空中的秦奇利很想为蒋校长叫屈，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说不出能被别人听见的话。他急得在空中上蹿下跳，依然徒劳无功。调查人员再详查了出事时间的相关上课老师，这一查，他敬爱的体育戴老师却也无辜中枪了。调查人员声称学生是在体育课期间出事的，戴老师难辞其咎，必须严肃处理。戴老师一句话也没有争辩，他默默承受着这样的处理结果。可空中的秦奇利很想阻止公安人员的无端判断，他大叫道：“你们别乱查了，这跟戴老师没有一点关系啊，都是我自己的错，是我的脆弱无能才导致的结果，你们怎么能强加到我老师身上？”可是，没有人理会这随处可得的空气，对老师的从严处理仍在继续着。他们随机找来几个同学代表，在调查办公室里一一询问他们，找到几位与出事学生有过言语和肢体冲突的相关老师，其中就包括他的班主任刘老师和他最喜爱的亲切的美女老师姚老师，两位老师被同时叫到事件调查办公室进行审讯，空气一度冷到了冰点，空中的秦奇利也冷得僵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化解这场无谓的危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冤屈的二位女老师相互包揽承担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责任，维护对方的名誉。年轻的姚老师真切地恳求公安调查员：你们不要处罚刘老师，这事跟她没有关系，是我在课堂上批评了秦奇利同学，伤害了他的自尊，他的跳楼自杀，全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一切惩罚。我也愿意对秦奇利同学的家人作任何赔偿，虽然我知道自己再怎么做，也无法挽回一个孩子鲜活的生命，我只想尽我所能，弥补我教学上的错误言行导致的后果。年长的班主任刘老师哭诉着说：你们别听她的，这个学生最喜欢上的就是姚老师的数学课，他非常喜欢数学，姚老师即使批评两句，这个学生也是能接受的，是我这个班主任没有做好，急功近利，一味想要出成绩，忽视了对学生的心理疏导，才导致今天这样的后果。我今天一早还在班会上点名批评了他，都是我的过错。有什么处罚，都算我的吧，求你们了！空中的秦奇利，无影无形，两位老师情辞恳切的自揽责任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里是她们没有做好，这分明是自己的冲动行为，为什么要让她们来替自己承担不必要的责任呢？就在几个小时前，秦奇利还是那么充满怨愤慷慨激昂地从容就死，几个小时后，空中的秦奇利亲眼见证了原以为破碎却比金坚的亲情，见证了原以为想放弃而实则从来没有抛弃放弃过他的老师们，他顿时改变想法，他不想去那个冰冷的地方见自己的父辈祖辈，他还是希望回到这个其实充满了亲情友情师生情的温暖人间。他想回来，很想——
　　 可是，生命是一个很脆弱的东西，一旦自己决定放弃生命，就永无回头的可能，无影无形的秦奇利一直游走在尘世的上空，等待着时空的回流，命运的逆转，可终究是徒劳无益的虚妄。因他而起的蝴蝶效应依然在继续发酵，继续影响着曾经他身边的许多人的命运。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唾沫淹人的网民留言，让每一个与跳楼事件相关的人深陷法律与道德的囹圄，痛苦挣扎：蒋校长引咎辞职，终生无法继续升任校长，再也不能一展抱负，推行全新的教育改革措施，而被流放到小乡村做了个最普通的中学老师；刘老师提前退休，被削去奋斗了终生才获得的中级高级教师职称，只能维持着初级职称教师退休工资的最低级待遇；体育戴老师被当即辞退，任何学校都不允许录用，无奈之下，戴老师只凭着一身蛮力，由一名骄傲自豪的体育老师沦为了坚守县城某公司的小小保安；数学姚老师处罚较轻，却也被剥夺了两年的教师工作权利，停职停薪两年，以观后效；而那位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的语文王老师，眼见这一无奈的恐怖事件将这么多老师都牵连影响，对教师职业完全丧失了基本的信心，暗自端起了公务员考试相关书籍，早早做起了离开教师岗位的思想准备；原本充满希望的这所县城新兴崛起的小学校，也在这事件的影响下不堪重负，退出了竞争星级学校的历史舞台……
　　 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秦奇利同学那与生俱来潜藏的自卑泄气脆弱心态，如果没有上辈人祖孙三代的轮番自裁，也许他也不会有这错误想法，因为内心的妄自菲薄，秦奇利的眼中丧失了一切美好，看不到所有人对他并不明显的爱，而今，他懂了，完全懂了，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命运不可逆转，生命不能重来。空中无形的秦奇利痛苦不堪，懊悔不已，却已然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飞回到冰冷的自己身边，完全融入那具可怜可悲的躯体，随真实的躯体一道灰飞烟灭，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对同姓父亲，同姓小妹妹，对校长，对班主任，对所有关心爱护自己的老师们太多的亏欠……
　　
　　 天，依然很蓝，蓝得看不见一朵云彩。
　　 树，依然很静，静得听不到一片叶子的声响。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拂动一树的叶子，也拂动四楼走廊围栏上坐着的秦奇利的衣襟，秦奇利同学猛然打了个寒颤，背着的龟壳似的书包被震掉，落在楼底坚硬的水泥地上，书包里弹出一瓶牛奶，乳白色的牛奶洒了一地，也飞溅在水泥地边上的草丛，草叶上的滴滴奶汁，仿佛绽放的一朵朵纯白的小花，那么优雅，那么美丽。他依稀记得，这瓶牛奶正是深爱他的同姓继父早上悄悄塞进他书包里的。
　　 秦奇利望望天，一缕并不强烈但依然很美的阳光透过那顶高高的树盖的缝隙照射在他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俯身再看阳光照耀的草丛，竟有一道金光反照上来，映入眼中，似乎将他眼中一切浊物全部清扫而空，他的眼睛也充满了光明，他回身跳下围栏，沿着楼道飞奔下楼，寻找草地里反射金光的位置，他惊异地发现，那反射金光之物，正是一枚黄灿灿的校徽，他无比幸福地回忆着，这校徽正是开学典礼上，蒋校长亲自颁发，班主任刘老师亲自帮他别在胸口的。
　　 原来，眼中驱散了阴霾，这世界竟是如此的可爱。
　　 他笑了！笑容是那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