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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那狗


作者:蓝薇海 秀才,2219.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709发表时间:2009-05-09 20:30:02
摘要:重点描写了林栓这个农村人的一生,以林栓的祖孙三代刻画了八十年代的农村蔓延的“娶了媳妇忘了娘”风气。用一条狗的“忠诚”和人的“忘恩负义”做了鲜明对比,在文字背后有一沉重让人得以警醒。


   那天下午林拴给我捡了三个粽子,说让我尝尝,我把我们家的给他捡了十个,我说让他当晚饭吃,他抿了抿嘴没说话,背着手走了。林拴回去后把我给他的十个分成两份,想给儿媳妇拿过去让他们也尝尝,顺便把盆子也还了,走到窗前听到儿媳妇和儿子在争执。
   “告诉你林长民,这日子也就是我跟你能过,穷的就剩下破房了,拿东西还往外送,他吃饱了撑的啊!”
   “我爸和老郑处的好!”
   “处的好怎么了,处的好怎么不见人家送他东西!”
   林拴昏黄的老眼里蓄着泪,看着盆里的五个粽子进退两难。儿子低着头从屋里出来挑水正好看见了在那杵着的林拴。
   “爸,你……”
   “老郑给了我五个粽子,我想让你们尝……”。林拴有些哽咽。林长民让他进屋,他没有进去,只是示意儿子把粽子端回屋里。林拴扭头走出大门的时候,听到儿子和媳妇说了句什么,媳妇提高了嗓门:“还回来,还回来也是脏的,扔了喂狗吃!”林拴摸摸大门雕刻着年代久远污黑花纹的门框,一脚迈了出去。
   四
   六月初的时候,六十岁的林拴突然对我说想去外面打工。以前他也对老伴说过出去打工挣些钱的,老伴就边给他揉腰边笑,就你这一把老骨头,你能干什么啊,再说年轻的时候也没打过工,现在都奔六十的人了,出去晕头转向丢了咋办。林拴知道老伴心疼他,他也摞不下老伴,就拖着没去。
   我托关系在市里给他寻了一个门卫的工作,一个月挣五百,管吃管住。林拴听我说的时候,一向灰蒙蒙的眼睛就亮了,握着我的手说:“老哥,我怎么感谢你!这工作肯定是个香勃勃,多少人抢着呐!”我告诉林拴说,城里的门卫一般都是村里的,吃苦耐劳而且不嫌工资低,虽然是托了个人也只是负责打听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曲折费事的。林拴还是把笑挂在脸上,说发工资请我吃饭。
   林拴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了。林拴把所有的被褥塞在尼龙袋子里,衣服提在一个旧时的皮包里,穿着烧的到处是窟窿的中山服反反复复问我行不行。我笑着说挺好。
   林拴的媳妇没跟我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对林长民说:“你爸走了,谁给咱放牛喂鸡啊!”我看见林长民一米七八的个子在他媳妇跟前低的不成样子,林长民看着我没有表情。
   林拴去坐车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左右,儿媳妇在大门里没有出来,儿子急匆匆的跑出二门院挑水,完了又神色慌张的回去。感觉这边有什么瘟疫会传染似的。林拴一直跟我说笑,跨出门的时候还是扭头看了那个大门一眼,坐在车上的时候,我递给他一杯水和两张饼子,林拴看着我用两个袋子套好的还热乎的饼子,老泪纵横。抖着唇才挤出一句:“老郑,要照顾我的老伙计!”
   林拴的老伙计是一条狼狗,通身透黑,只有四个爪子上有一小撮白毛,林拴老说这狗叫乌云踏雪,是七星狗。这狗的牙齿尖而利,让人看了寒森森的。可林拴对我说,这狗很听话,很懂事,说狗是通人性的。这条狗很能吃,不过从不挑嘴,面汤和着玉米面也吃,有时候扔块馒头也吃,当然家里改善生活,我也会给他几块骨头啃。
   我帮林拴喂了三个月狗。夜里这狗从来不在我给搭的狗窝里睡,而是要跑回林拴家的门洞里睡,有人在夜晚路过林拴家门口的时候会狂叫,不过从不伤人。第二天一早我开门就在我家门口蹲着,冷的直抖。我妻说我喂了一白眼狼,我说这叫忠诚。
   林拴那天坐在车上,看着村里的树呀地呀快速的往后倒去,林拴就想,活六十年了,从没想着到外面看看,连老伴活着的时候也不曾有功夫陪她去市里转。如今他一个人背着这一堆家当,林拴就想起他平时常说没娘的孩子特别恓惶,而他就像那个没娘的孩子。从今天起他要离乡背景的打工,没有人嘘寒问暖,没有人问褥子厚不厚,衣服暖不暖。车迅速掠过村边的坟地时,林拴看到了老伴的坟,上面已经是荒草萋萋,林拴的泪又像扯断线的珠子,落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弯弯曲曲从胡须滴到衣服上。“老伴,这几年冷落你了啊。”林拴自从给儿子娶下媳妇,清福没享上,到成了家里的长工。
   娶下儿媳妇第二年,儿媳妇给栓林生了一个孙子,眼睛像儿媳妇一样很大,林拴乐呵的直叫乖孙子。儿媳妇就乘机跟他说,孙子长大要上学,要娶媳妇的,您老可得给卖力。林拴咧着嘴点头,说当然当然。
   孙子还不会叫爷爷,儿媳妇就在林拴的二院里盖了鸡棚,育了小鸡籽。林拴的六亩地下来的粮食全部做成了饲料喂鸡,几个月后鸡就“咯咯”的开始下蛋,林拴每天负责喂鸡,林拴边喂鸡,边骂那些呆头鸡,说贼孙子们比人吃饭的次数也多,我才吃两顿饭,你们就吃四顿,谁给定的这规矩。林拴还负责清理鸡棚里的鸡粪,臭气熏天的鸡粪从街面走过,街上坐着闲聊的人就会捂着鼻子对林拴喊:“呀,熏死人了,一个地方出来的,怎么鸡蛋那么香,鸡粪这么臭。”街上人一听就会哄的乐起来,就跟拿石头扔进苍蝇堆,一群苍蝇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
   你儿子呢,怎么不倒,让你推着鸡粪倒啊。林拴自豪的说,我儿子是建筑师,去帮人盖房子去了。林长民确实比林拴强,他是全村最好的水泥匠,附近村里的人都会请他来盖房子,砌锅灶。说他盖的房子结实美观,他砌的锅灶从来不流烟。人们说可惜了是个“气管炎”。
   五
   林拴的孙子有天到我家里问我林拴的工作地址,我想林拴肯定也想孙子了就告诉他了。林拴的孙子叫林孝,是林长民取的名字,小名叫孝孝,现在在市里一所大专里读书,模样像他妈,个子像他父亲,到是个帅小伙子。
   林拴总是说,还得给孙子攒几个娶媳妇钱。我就笑他说,你这个轮碾一辈,为儿孙们碾出平展大道,留给你的总远是看不到尽头的两道深深的车辙子印。
   林拴应该有成就感,单单从那七间钢筋水泥的现代房子来说。那是娶过儿媳妇的第八年,孙子七岁。真是应了林拴那句话,儿媳妇是好媳妇,心灵手巧会闹光景,当儿子林长民从那个低矮门框进来的时候,林拴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了。林长民弯着背坐在坑上,耷拉着头,沉默了半晌才说:“爹,媳妇说想给孝孝盖房子,准备将来他娶媳妇用,想从您这支两个钱。”林拴怔了一下,恍惚就又回到了给儿子娶媳妇那年,那年他就想翻盖的,可是结婚花销地方太多,东凑西借才把这事给办妥了。当年林拴欠下的3888元,在两年前还清了,林拴心里就想,由此可见,钱是挣不够,欠下了却能还够,这远远缩短了他预算的还债时间。为此,林拴还高兴了一阵子,欠债的时候他到哪都是低着头,像在沉思什么,其实他是怕别人投来的寻问目光,“你这钱啥时候还?”。他把最后一千元塞在我手里的时候,长长的舒了口气,对我说终于能展展腰了。
   林长民问他要钱的时候,他想说没钱的。将近八年,他六亩地的收成全部都变成了鸡嘴里的饲料,一年的花销全靠他在地沿种的些杂粮卖了钱来支付,如果这些钱不够到年头,他只能到处借些。可他从不向儿子开口,他知道过不儿媳妇这关。这个我是深深理解的,有一年八月十五的时候,林拴的儿媳妇曾向我们家借了一碗花生仁子做月饼用,我说我们家正好缺芝麻想问她拿点,是大碗端过去换回小碗,她说是用花生和芝麻价格折算后称出来的,不会少一粒。我只好又从商店称回些来补齐,其实芝麻和花生都是农家地里土生土长,何必斤斤计较,后来我就怪自己太唐突,不该提出交换的。
   林拴来问我借钱的时候,我又把上次那一千给他拿出来。林拴没有说话,也没有接钱。只是坐在小马扎上使劲的抽烟,不时在鞋梆子上磕下烟锅里的灰,他的烟是自制的粗劣的烟丝,有时候燃不尽,一碰连灰带烟丝都滚出来,他又会拿手撮在烟锅里,重新点燃,吧嗒吧哒的抽。我又给加了二百,他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就急了。我说林拴,你到底差多少,给我个话。他腾出手来伸出两根指头,犹疑了一下又伸出五根指头。我说你要五千那么多,我也没有啊。林拴不好意思的干笑说,2500就够了。我从信用社给他取了长期存款,林拴说一定会把利息也给我补上,要不我损失大了,我说不用,利息能有几个钱。
   盖房子的时候,林拴的儿媳妇还是精打细算。林长民是大工,林拴是小工。林拴本来打算,给他们钱雇佣些工人盖吧,他老了。可儿媳妇嫌雇人太贵,还得管饭,太浪费了。
   后来林拴就成折尺了。腰和腿成60度角,这样的身形不能叫驼背,只能叫直尺。盖房子的时候,人们都曾伸长脖子看着,看林拴会不会住上这新房子。甚至有人打赌,有人说住不上,有人说能住上。住不上,是因为七间房孙子四间,儿子三间,住上,是因为人们认为林拴老了,总该有天伦之乐,要住不上,可就太让人失望了。谁也说不清楚是对什么失望,可林拴仍旧住在前面低矮小瓦房的时候,人们就叹息,心冰凉冰凉的。
   林拴打工走时候,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宝石蓝的玻璃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大门换了铁皮的,刷的也是红色的油漆,儿媳妇说红色喜庆。他的老屋在这大门院前就成了不伦不类的象征,就跟当年那八根柱子一样像个垂老的士兵站在那里。有人多事,跟林长民说把这旧屋拆了,院子就宽展了,院里还能种些蔬菜,多好啊。林长民一脸诧异说,老屋拆了,我爹住哪。把这多事的人噎的半晌没有换过气来,一脸无奈好像再说,不住你家难道还住我家啊。
   幸福的家庭是个同心圆,圆心在支好半径,幸福要多大有多大。不幸的家庭是圈圈套圈圈,交集的地方是摩擦,单独的地方是孤独。林拴这个圆独自离开,成全了两个完整的圆。
   六
   九月份刚立秋的时候,林拴又背着他的全部家当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放心不下那六亩地,回来收秋。我说没有你,这地也有人收,不会烂在地里。他还是呵呵的笑,七拼八凑的找借口,说是不习惯城市的空气,不习惯睡床。
   那天我正在院里摘熟透的西红柿,要做西红柿酱。那只狗在关着的门上一直叫个不停,我纳闷,这狗平时很听话的。狗爪子使劲的刨着门,在铁皮上滑过发出聒噪的声音,我终不耐烦了,推开门。那狗就疯跑了出去。午时的阳光里,狗跳跃的身形,光滑的皮毛在阳光下柔顺的飞起来,直直的奔向一团模糊的身影,我看到林拴折尺一样的身影笼罩在秋天的阳光里,他远远的冲我笑。狗扑过去,用长舌头舔林拴的手,呼呼的喘气,看得出它高兴至极,这种欢迎的仪式怕只有林拴才能享受得到。我每次下地回家,他总是摇摇尾巴就完事了。
   林拴回来,儿媳妇并没有多言语,只是孙女常常让林拴出去溜牛,或是整天喂鸡清理鸡粪,林拴总乐呵呵的接受了。我就说他,外面好吃好喝还有钱挣,你为啥要回来。他说,人老了恋家,怕呆在外面有一天回不来了。我说他胡说,却不料这是冥冥中他的一种预感。林拴有脑血栓,老伴活着的时候一直吃着抗血栓的药,后来老伴去了,林拴给儿子娶下媳妇后,就把药停了。他常说,“老伴就是老来伴,我把她送走了,我走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儿子也娶了媳妇,我找她也有话说了”。
   收完秋,初冬的时候,家家都开始准备生火炉取暖,林拴的家还是冷冰冰的,我想他一定是没钱买煤,准备给他送些煤去。去了的时候,他侧身躺在炕上,我叫他没应声。我去翻他的时候,身体早僵了。我哆嗦着声音叫林长民,林长民比我镇静。
   五块银圆在我家的柜底躺着,那是林拴家的传家宝。那天林拴从怀里掏出来的时候,银圆温热。用手把方帕的四个角揭开,里面放着暗淡无光的五块圆大头,林拴手抖了老一阵才对我说:“老哥,你的2500元,我还了一千,剩下的一千我拿这些抵押,如果还不了这些就留给你吧!”我推着他的手说不能要,这些怎么着也是他爷爷辈留下来的,没有被日本人抢去,没有被文革革去,留到现在很是不容易,我不能乘人之危,夺别人的家宝。林拴深深的叹口气,很长时间才说:“老哥,不瞒你说,这也是我的棺材本,我怕我去了没人给我安顿后世!”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说:“胡说什么,身体这么硬朗!”林拴安静的坐在那个马扎上,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抬头的时候一脸郑重,“老哥,别人都说了,寿材铅林最好,榆木第二。我不想躺在薄杨木棺材走,这样走也走不安心。本来是想留作传家宝的,可我怕他们给我安顿不了后世。老哥,我就拖给你了。
   在林拴的丧事上,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五个银圆还给林长民,毕竟儿子继承父亲的财产是天经地义。我仿佛看到林拴仍然坐在那里,笔画着什么,反复的嘱托我一定要给他办妥,我郑重的许下诺言。
   当一丈长的白纸蟒子迎风呼啦啦响的时候,苍茫的大地上已披上一层细细的白霜。林长民和媳妇忙着记帐,算帐,到最后还挣了一笔。林拴的老伙计并没有在桌子缝里找肉吃,也没有在火炉前取暖,而是跟随着送丧的队伍一直走到了荒坟滩。
   后来,这条狗大概是饿极了,或是渴了,折回我的家里来。吃饱了又会去坟地里守着。
   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狗死了。林拴的旧屋连同二门还有那一截破旧的转墙一同被铲车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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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的文化底蕴和生活底蕴都相当深厚,颇有大家的风范。真正有实力的小说作者,是将小说的写作当成一们艺术的,张、抑、放、缩都恰到好处,运用自如,或许作者写得厚实写得辛苦,但小说不会让读者的阅读跟着烦琐与疲惫。这就是功力!小说描写的林拴这个乡村老人,淳朴逼真,形象活泛,活脱就是现实人物的复制。这样的人物形象,随着作者的叙事,由初始的素描勾勒到中间的铺排润笔到高潮的浓墨重彩到最后的画龙点睛,给我阅读留下的视觉感应,太深刻了。【责任编辑:寒鸦】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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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洁        2009-05-09 22:42:47
  一气呵成读完了这篇小说,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朴实的文字让林拴着个乡村老人鲜活在读者的面前,就连那狗都描写得活灵活现,佩服作者的深厚功力。欣赏了!
2 楼        文友:注定一生        2009-05-25 17:56:38
  我看了你这篇那人那狗,想起了我写的女人与狗的那篇日记,不过,我不敢发过去,因为有点那意思,不好意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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