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寄居者(散文二题)
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经常嚷着要回牌楼,母亲过世之后,他反倒守着那间空荡荡的房子,在儿女们的城市里寄居了下来。他其实并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上趟厕所都要一块钱,凭什么?在渐趋平和的暮年,父亲终于停止了对城市生活的责难,更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物质化的城市生活,毕竟拉近了他和儿女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儿女们就奋斗在这座城市,他享受着这座城市,事实上也是在享受儿女们的生活和工作。
于是,他学会了一个人散步。每天清晨,他会慢慢地走到卫岗菜市场(顺便买一条鱼,颗白菜,白萝卜,如此等等),穿过中国科技大学东校区(周边居民的晨练场),再从桐城南路走回家。早饭之后的时光过于漫长,天气凉爽的时候,父亲会走到公交车站,爬上任意一辆公交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慢慢晃荡。父亲由此成了公交车上的常客,好几路公交车司机都认得他。发展到后来,没有《老年证》的父亲也能享受到本土老人免费乘车的待遇,司机们都知道,这个满头华发的老人根本没有目的地,他想要的,只是公交车上的那一份喧闹和嘈杂。
那个阴雨连绵的上午,我挤上一辆开往单位方向的公交车,车厢里几乎无法转身,前后左右都是人。三站过后我终于抓到了一只扶手,腾挪的瞬间,我忽然看到了父亲!他就坐在我身边的位置上,一只手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稀稀落落间,散布着银屑似的头皮。嘈杂的车厢里,父亲显得异常安静,他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间或抬手擦一擦水汽氤氲的窗玻璃。公交车又开过了三站,单位就要到了,父亲依旧在专注地看着窗外,我吃力地挪到车门旁边。细雨中的城市像一位老者,满目都是阴郁的沧桑。我一边在雨里疾走,一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听见父亲说,我在煮糯米饭,你中午过来吧。我哽咽着答应了一声,却不忍戳穿他的谎话……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仿佛又看见了公交车上的父亲——卷曲的白发,银灰色的旧外套,枯瘦的双手爬满一万道皱褶。在时光深处,父亲已经老了,他挣扎在孤单的暮年里,脆弱的心脏,搏击着生命的苦难,光阴的寒凉。父亲的暮年,让我一次次想起老家门前的白荡湖,千帆过尽,波澜不惊,夕阳撒下万道金光。在时代的洪流中,湖边的村庄成了一座座空荡荡的巢穴,那些和父亲一样孤单的老人蹒跚在空荡荡的巢穴里,守望着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守护着儿女们依靠外出务工盖起来的楼房。他们是大地上的另外一群寄居者,依偎着凉薄的土地和更为凉薄的亲情。许多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冰冷的守护中黯然离世,还有些老人疾病缠身却无钱医治,生,已不如死……他们被这个时代长久地忽略了——没有职业(在庞大的乡土中国,农民还没有成为一种职业),没有档案,没有医保,更没有退休工资,有的只是几亩薄田。不!就连那几亩薄田也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们,他们只能在其间劳作,而没有真正的产权!没有人抗争过这不公的命运,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为了儿女,老人们习惯了逆来顺受,甘心沦为牺牲品。
和这群寄居者比起来,父亲是幸运的,那个寄居在卫生间里的老人也是幸运的。父亲的精神寄托是在身边出没的儿女,而那个寄居在卫生间里的老人,也有一个为他送终的孙子。在这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人伦观念普遍缺失的年代,养儿其实已经不能防老了,勉强还可以送终,老人们还能够享受身后的哀荣。是啊,表面上我们都在忙着——忙着工作,忙着生活,忙着挣钱,忙着应酬,在惯性的忙碌里,我们成了一只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高速旋转的城市生活里,我们渐渐忘却了自己的来路,也渐渐疏离了白发苍苍的孤孤单单的父母。我不知道在荒凉的大地深处,有多少寂寥的空巢老人,在默默地牵挂着远走他乡的儿女?我同样不知道,在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里,还有多少孤苦无依的寄居者,在恶毒地诅咒着命运的苍凉和亲情的冷漠?
而黑夜终将来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我仿佛看见自己的晚年,一路繁霜,一路踉跄,呜咽着无边的寂寞与悲伤。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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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