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鞋子是春天时清香为她做的，现在，这双她做的鞋子就要打在自己的身上。清香不躲避，倔犟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声但很坚决地说：“妈，你知道我有多喜欢表哥吗？表亲是可以结婚的，古代人表亲结婚多的是，为啥我们不能？反正非周斌不嫁！”说着清香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兰妮看到清香蜷缩在床上，眼泪正噗嗒噗嗒顺着脸颊往外滚落，于是扬在半空的鞋子又无力地落了下来，然后趿着鞋走了出去，没一会又折回来，但这次没有进屋，“啪嗒”，清香听到一声响，门外上了锁。
　　 清香下地扑到门前，用力拽着房门，但是，门外面已上了锁，把她困在了屋内。
　　 “妈，你想干嘛，把我锁在屋里干啥啊？妈，开门啊……”清香大声地唤着，但没有人回应她，她喊了一会，无奈地坐回床上，瞪着双眼开始发呆。她没想到，母亲的反应如此激烈，不知道，接下来母亲还会怎样。但是，这也更激发了清香内心的斗志，因为以前周斌长给她讲那些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故事，《西厢记》、《凤求凰》、《梁祝》……这些故事清香一次也没有听过，从周斌的嘴里说出来，她是既羡慕又崇拜；羡慕故事中为了爱情奋力奔赴的男女主人公，崇拜周斌的博学多才。相形之下，有点小小的自卑，但是心中涌起的是更多对周斌爱的潮流。
　　 她想，将来和周斌结了婚，一定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她会是他最称职的女人，然后再生一群孩子，有男的有女的，张口闭口的喊他爸喊她妈。再然后孩子们长大了，结婚了，每个孩子又生一群孩子，张口闭口的喊他爷喊她奶；再然后的然后，这一棵树越来越枝繁叶茂，结的果实更多，开的花儿更艳，只怕，到那时她和周斌就死了，埋到土地里去了。送葬的那一天，全是他们的后代们，长长的大队伍，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哭声震天，把树上的鸟儿震得也不敢露头鸣叫了。这是多么威武而壮观的一支送葬队伍啊！到时候有那么多的子孙后代记得他们的名字——田清香和周斌，曾是他们的祖宗呢。
　　 院子里没有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逼人的热浪，树上连一只小鸟的鸣叫也没有，猪栏里的猪也去午睡了。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安静得令人窒息。
　　 清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最后也和这个午后一样安静了。
　　
　　 三
　　 通往金鸡村的一条小路上，周兰妮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娘家赶，她抄的是小路，这条路近，比走大路近一半的距离。小路两旁都是一人多高的玉米棵子，玉米棵子已经长出了苞谷，每一棵玉米上面都有一个苞谷，生嫩生嫩的，手指掐一把，冒出水来。等太阳一天天落下去又升上来，这些现在水嫩的苞谷就变成了坚硬的苞谷米，用牙使劲地咬一下，才能把它分开，因为它们已经成熟了。
　　 兰妮走得快，不时有长得贪婪的玉米叶子横在小路半空，摩擦着兰妮的手臂。兰妮感到手臂有点火辣辣的，但是顾不上去先推开横在面前的玉米叶子，只是埋头一个劲地赶路，于是那些玉米叶子就“沙沙”地擦过她的手臂、衣角。
　　 金鸡村静悄悄的，似乎整个村子都在午睡。毕竟，今天的气温反常，谁没事喜欢在外面暴晒呢。不知谁家的一条狗伸着长舌在一棵大槐树上蹭痒，看到兰妮，仰起头“汪汪”了两声。路边一家的木门开了，走出一位满头白发、裸露胸脯、摇着蒲扇的女人，是村子里的云子婶。兰妮看到这位衣襟大开的云子婶，笑着说：“云子婶，最近好吗？”云子婶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兰妮，仰起脸笑着说道：“哎呀，我瞅了半天没看出来，原来是兰妮呀！天气这么热，怎么回来走娘家？”说着云子婶用蒲扇猛拍了一下屁股，说道：“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你肯定是来给你娘家侄子周斌提亲的。兰妮啊，你不晓得哇，现在你嫂子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踩破了，你说的又是谁家的姑娘啊？”
　　 兰妮听到这里，哭笑不得，用手拍了拍云子婶，说：“婶，我不是来提亲的，好久没来娘家了，来坐坐唠唠嗑。走了，云子婶。”说着，兰妮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云子婶。心里暗骂，死老婆子，什么德行啊，女人到老了就可以袒胸露背？看那两个垂下的奶子，丑，真丑，不要脸！兰妮骂完感觉似乎自己的闺女清香更不要脸，但是看着清香却是那么漂亮，嫩生生水汪汪的黄花大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可是，怎么就干上这么不要脸的事了呢？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丫头，鬼迷心窍吃错药了，要赶快给她找个婆家嫁出去，不然这风声传出去，真没法见人啦。
　　 转过两个弯，兰妮看到了哥哥家的房子。她的哥哥常年在外面煤矿工作，家里只剩下嫂子和孩子们。哥哥和嫂子生养了三个孩子，都是儿子，大儿子周泉没上几天学就去跟他爹上煤矿了。现在周泉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最有出息的是老二周斌，考上了大学，端上了铁饭碗，如果周斌是别家的孩子和清香搞对象，那多好啊。可是，偏偏是亲戚，这能亲上加亲吗？老三周正最调皮捣蛋，常常偷鸡摸狗，名声坏透。现在周斌要和清香搞对象，这名声比周正的名声还坏！不行，这事千万不能再向前发生，娘家的名声不能毁在这两个不知恬耻的小子手中。
　　 兰妮还没到她哥哥房前，远远看见她的嫂子梅枝在往大门上落锁。“大嫂，你要出去啊？”兰妮扬起嗓子问道。
　　 梅枝扭头看到兰妮，忙招呼说：“哎呀，兰妮你来了？我正要去你家哩，这可省了我腿脚了。来，快进来。”说着梅枝去了锁，让兰妮进了院子。
　　 进屋落座后，兰妮问道：“大嫂，刚才你说去我家？有事么？”
　　 “兰妮，最近你不知道给咱家周斌保媒的排成队，隔壁老刘给周斌说了一个，他老婆妹妹家的女儿，你们金圩村的，人长得很漂亮，还上过几年学，而且手工很好。说的这么多姑娘，这个我最满意。我正想去找你打听打听呢，可巧，你就来了。对了，你来有事么？”
　　 “哦，嫂子，这说的是老王家的闺女，叫石榴。这闺女是不错，不仅长得好，还是个巧手，针线活样样拿手，和我家住一条街呢。以前我怎没想到把她介绍给周斌呢！”兰妮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蒲扇哗啦哗啦摇起来。
　　 “哎呦，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看来这老刘没骗我。成，这事就这么着了，等周斌回来，就去她家给周斌提亲去。”梅枝听兰妮这么一说顿时心花怒放，说话间忙去给兰妮倒水。她边倒水边问：“你家清香今年也二十拐弯了吧？该找婆家了，老大不小的啦。”
　　 “是啊大嫂，清香二十一了，这不，今个就是来和嫂子商量一下，看把清香寻个怎样的人家。闺女大了，操心也大，说了好几个，这丫头都不同意。他爹没了，赶快给她寻个婆家，日子过顺当了，也好帮衬帮衬我。”兰妮说着叹了口气，眼圈不由也红了。
　　 “是啊，当年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清香的爹不死，你们的日子现在不知多红火呢。这几年辛苦你了。”梅枝说着也叹了一口气，把水递到兰妮手里。
　　 “是啊，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兰妮接过梅枝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大口，跟着一口气喝完了，好像快要渴死了。
　　 “兰妮，你放心，清香的事我留意着，金鸡村老庄家的，这婆娘是个当红娘的老手，听说手里有册子记录，谁家的小伙配哪家的姑娘，往往一说八九不离十。你放心，必定要给咱家清香丫头找个称心如意的人。”说着梅枝拍了拍兰妮的肩膀，像是安慰兰妮又像是表决心，清香的婚事包在她身上了。
　　 兰妮笑了笑，心想，今个本来是探一下大嫂是否知道她儿子和她闺女的事，看来周斌没和家里说，大嫂不知道，并且，大嫂就快要去金圩村为周斌提亲。周斌自小最听她娘的话，只要是他娘决定的事，从来是板上钉钉，那么，周斌和清香的事，就不会再有发展。看来，我要再烧一把火，让周斌赶快结婚，清香死丫头也就死心了，断了这个念想，清香就安安心心嫁婆家了。
　　 “大嫂，那石榴和周斌的事你要抓紧点，一家闺女百家求，人家条件不错，给你生好孙子的料！你可别去晚了，让别人争了去。我走了。”兰妮边说边向外走。
　　 “放心，明天我就去金圩村！我的性格你知道的，明个我只要看上了这丫头，年底就给他们办婚事。”梅枝说着，不由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像绽放的九月菊；嘴里露出两颗银色镶牙，迎着阳光，明晃晃的晃眼。
　　
　　 四
　　 清香收到了一封信，是周斌写来的，请求见她一面。
　　 那天兰妮从娘家回来就给她开了锁，再也没有上过锁，但是清香的日常行动收到了很大的限制，母亲处处提防着他，监视着她的动向，好像清香是个犯人，没有了自由身。所以清香很长时间哪儿也不去，只是没事时站在门口转转，就回家来，因为母亲的眼光盯得她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这天兰妮去打猪草了，门口花婶家的小泥鳅跑来递给她一封信。小泥鳅是她最喜欢的小家伙，这小子才十岁，脑袋瓜机灵得很，只要给他一两个糖果，交代他的事一定办成。他已经给清香传递了两次信了。清香那天断断续续很吃力地给周斌写了信，告诉了她的态度和母亲的反应，问他怎么办。然后清香在母亲的“监视”下很成功地把信给了小泥鳅。
　　 周斌的来信很短，要求清香在八月十五那天想尽办法出来，金圩村外大槐树下见。看着这一行字，清香的心砰砰乱跳，她用手使劲按了按胸口，仿佛里面有东西要跳跃出来，她必须用手按住才能控制里面的心儿不会蹦出来。
　　 离中秋节还有12天，清香每天都早早起床，麻利地干完所有的家务，等母亲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饭，劈好了下一顿饭要烧的柴。这段时间兰妮隔几天就会领人来家里坐在堂屋嘀嘀咕咕说半天的话。清香知道，她们是给自己提亲的，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人，任凭对方条件再好，她听不完就扭头走开了。
　　 今天又来了一位，清香似乎很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媒婆兴奋得唾沫星子乱飞，不时溅到清香的脸上，于是清香便把凳子向后挪了挪。清香的母亲看到女儿今天似乎转变了心思，也高兴起来，于是和媒婆商量着什么时候双方孩子见一面。
　　 “八月十五吧，这天是个好日子。那天我在村子外的小河边等他。”清香不等她们商量完毕，便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相亲的日期。
　　 “这丫头，想婆家想疯了你，哪有自己做主定日期相亲的！”兰妮打断清香的话，转头对媒婆说：“她婶，你别介意，你看……”“没事，我看清香丫头说的日期很好，大后天，就是八月十五；我现在就回去通知人家男方，准备准备。说实话，这小伙大牛是真能干呢，清香嫁过去不会吃亏的。小伙子长的壮实得像头牛，浑身都是力气。有三家姑娘托人说人家还不愿意呢，就看上咱家闺女清香了，你说这事成了的话，有多少姑娘羡慕清香好福气啊！”媒婆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嘴里的唾沫星子溅到了兰妮的脸上，兰妮用手抿了抿，陪着笑连声说那是那是。
　　
　　 五
　　 “清香……”
　　 “周斌哥……”
　　 “快，上车，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斌看见气喘吁吁跑来的清香忙拍拍身边的自行车说道。
　　 “周斌哥，我们去哪儿？你在哪里弄到的自行车啊？”清香一边好奇地问，一边小心翼翼地坐到后座去。
　　 “我们校长的，全校就他有自行车，我以前经常骑他的车子去办事。我说今天我相亲，他就很爽快地借给我了。”说话间周斌骑着车子快速地滑出了很远。
　　 清香埋头把脸偎在周斌的脊背上，双手死死环住周斌的腰际，他的背好宽阔啊，带着温暖的体温摩擦着清香的脸，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拂过脸旁，清香陶醉地闭上了眼睛。这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生命最大的幸福和意义莫过于这样和心爱的人骑着自行车，去远方看一场山高水长的风景，然后相拥着再看日落月升，把日子过成柴米油盐，过到老，过到死。
　　 “清香，你看看，快到了，看到黄河了吗？”周斌说着自行车颠簸了一下，清香忙睁开了眼，歪头望去，前面不远已经看到了宽阔混黄的黄河水，听到了河水哗啦哗啦的响声。
　　 “周斌哥，原来你带我来看黄河啊，好久没来了。现在黄河水似乎比以往更雄壮了呢。”清香兴奋地说道。
　　 “是的，现在黄河水更浑浊，更雄壮，波涛更大。看，河面上还有飞鸟。”周斌说着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拉起清香的手臂向前面跑去。
　　 “哇，好多飞鸟呢，白色的，褐色的，那个长长的尖嘴的鸟是什么鸟？”清香站在岸边兴奋地指着一只盘旋在河面上的一只飞鸟问周斌。
　　 “那是幸福鸟，在河面上等待机会捉鱼虾，回去给雌鸟吃。”周斌拉着清香的手，神情凝重地说。
　　 “周斌哥 ，你懂得真多，你怎么知道那是幸福鸟？”
　　 “我心情烦闷的时候，就来这里，看湍湍激流的河水，看河面上飞翔的小鸟，这样，心情就会平复很多。那种鸟，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因为我亲眼看到它从水里捉到一条小鱼喂给了另一只。我想，那一只是它的伴侣，它的女人。它们是幸福的一对，所以，我给它起名叫幸福鸟。”周斌说着不由揽过清香的肩膀。清香顺势把头靠到周斌的肩膀，这是一双有力的臂膀，清香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激动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