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赌徒(短篇小说)
钱奎持着筷子的手夹了一大箸肥肉放在口中,端起了酒独自喝了下去,脸上黑沉沉的,要下暴雨的天似的。他说:
这牌我是想戒,可与自己的女人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搓着牌的感觉。
这可能是实话了,朱顺从他痛苦的表情可以感觉到来自心底的声音,那就是这人不再值得同情了,而是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了。至于为了什么,就是钱奎所说的美丽如花的女人吧!
朱顺笑了起来,只是浅浅的涟漪从脸上吹过,说:
这话说到兄弟心槛上了。
俩人举杯饮酒,喝得是好不的快活。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牌还是照样的打,只是朱顺的手气比往日稍好了些,要结束一天的战斗时,钱奎兜里的钱全部揣在了朱顺的腰包里。在走时,朱顺拍着脸色灰炭的钱奎说:
今日牌运光临,赢了兄弟的钱,改日一定又全部输给你。
钱奎的眼睛闪烁出了希望的光亮,激动着说:
我等着你的钱。
这日,朱顺来到了钱奎家,已是日过三竿了。不用说,见到朱顺的到来,钱奎是出奇的兴奋,以至于朱顺前脚刚跨进门槛,后脚尚未提起,就听到:今日你的弹药充足吗?无疑,还是按照以往的老动作,朱顺两手往鼓起的衣袋拍了拍,接着又往裤兜拍了拍,立马传出纸币被拍打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原本要往摩托车停靠的方向指去,突地,意识到了什么,已伸出的手蔫了下来。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朱顺不用说上一句话,哪怕一个字眼。钱奎的清口水淌出了一大捧。
收拾完饭桌上的家什,在碗柜上拿来副崭新的扑克,撕去一层薄薄的塑料纸后,朱顺接过牌左右手一边分得一半,哒哒哒洗了三次,交回到钱奎的手中。发了两手牌,一手三张,扎金花就开始了,有的地方叫闷鸡。打的是二十块的底金。说定了的封顶数是两百。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之间,钱奎已赢光了朱顺的三个口袋。
我们都知道人是极其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更不要说对于一个特殊的群体——赌徒了。当钱奎瞅着朱顺的兜空瘪了三个,他就半颠半疯了,右手在发牌时,顺手揽了朱顺的左边绯红的脸颊,说:兄弟你今日是有来无回了。朱顺冷眼陡然间暖洋洋投在了钱奎的油头粉面上,半是忧愁地说:
不见得。
那咱们还是牌桌上见真招吧。
说完这句话,钱奎貌似生气了,鼻子哼哼往外吹了几口气,右手攥在鼻梁上,就轻轻的用了下力气,转而划在了半空,从胸前微微下垂,咣当,砸到了油腻味重的饭桌上,懒洋洋的四只苍蝇如梦惊醒般夹着尾巴飞奔而去。就是这猛烈迸发出的巨响,却给病歪歪的朱顺精神为之一振,他暗自说:时机终于成熟了。
钱奎把散牌从桌的一侧抓起,尚未理齐整,就把一张牌仓促滑到了朱顺的面前,朱顺捡起牌顺手翻转来,是一张黑桃A,示意要把扑克洗一洗。满不情愿的钱奎把扑克放到了他的面前,两掌在胸前合拢,就跟那些信徒在菩萨像前作揖,头往下点了点。牌洗好了,朱顺笑眯眯地宣布说:
这牌我赢定了。
身子左右晃了晃,如坐针毡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牌在他的手里又上下端了端,指缝间竟然冒出了小小的汗珠,这是发牌时他才意识到的,因为手指有点黏牌。第一张牌刚出手,在桌子上空划着弧线,慢腾腾的,朱顺呵道:
闷50。
第一张自己的牌,很明显是黑桃A,明显这个词此时只有钱奎自己才清楚,因为自己的手指做有标记。在第二张牌到来时,他窃喜了,可手指没有表现出异常来,自然得很。当第三张重叠到前两张时,他几乎高歌一曲,狂啸一声了,这从他搁下堂牌的刹那能看出,两手抖得厉害,与其说牌是他放的,毋宁说是从他的手中自个儿掉下去的。但这外露的举止还是没有引起朱顺的注意,这从下面即将上演的恶战能见到,怪只怪他会掩饰了。难道朱顺真的没有看到,赌博中最基本的察言观色他都没有学会。
跟闷50。
再闷50。
我再跟闷50。
一来二去,桌子中间零乱堆积起了一巴掌高的纸币,全是一百元的大钞。风从门外刮来,吹落了五六张飘到了乌黑的地上,俩人谁都没有心思看上一眼,仍然往桌上撂着钱。此刻,在赌徒的心里,轮的是输赢,玩的是胆大,比的是疯狂。谁也没有提牌看的意思,谁也没有比牌的心思。只见钱奎打了一个喷嚏,半天余音还在屋内萦绕盘旋着。烟叶一根接一根抽着。刚开始玩牌是相互还照应着,玩到兴致时,谁也顾不了对方了,自己抽自个的,一地上都是零散的烟蒂,被无情的脚踩扁了。一个声音突然不耐烦了,软绵绵地说:
不封顶可以吗?
对方沉默了半晌,表情显得很是苦痛,脸上的肉震颤着,眼睛黯然无光,突地,石破天惊了,吼道:
好啊!
说不封顶的人是钱奎,以他对身前三张牌的熟悉,知道这一牌自己是稳操胜券的了,对方想要赢简直比火中取栗还要困难,即便朱顺的弹药再充足不过,也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他全身上下的袋子都掏空了,最后只有面前不到一万块的钞票,也即一沓都是扯出几张的了。朱顺在呼应了钱奎的无理要求后,虽然很是勉强,但从吐出这两个字后,整个人变了,与一个获得重生的人相差不大,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瘫软的身子也奋起了,孔武有力。
以牌场上的氛围和形势来判断,朱顺在跟下一万后,肯定会吼着翻牌的,这是顺理成章钱奎打的小算盘,可他最终还是没能搞懂朱顺的心思。稍显愤怒的钱奎,两手一揽从身前推上了五沓,说:
五万。
下注五万,朱顺冷不防哆嗦了一阵子。
跟五万。
他放眼看了钱奎身前码着的钱,估计有十万来的。正在钱奎纳闷着,这五万他从何处来时,他轻挑慢捻的说:
稍等一分钟。
在离桌后,钱奎未反应过来时,朱顺拎着一个纯皮的箱子踏进了门槛,翩然而至。在随着拉链发出的清脆声音过后,钱奎愕然了,目瞪口呆的,一箱子都是崭新的票子,足有五十来万。在短暂的惊诧后,钱奎想着要是这钱都囊入自己的怀中,以后肯定断赌了,可以买小汽车,可以买套房子在城里,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究竟这一美好的幻想会不会实现,是未知的。而钱奎透露的却是数十年来最为高兴的一次。对于朱顺自己,他是不想使出杀手锏的,除非钱奎太痴心妄想了,而钱奎正在一步步逼近痴心妄想的地步,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他朱顺就绝不手软,要的是一劳永逸了。
五沓钱抛掷在牌桌上了,把零散的百元大钞击溃得飘落一地,掩盖了被踏的烟蒂。太想赢钱的钱奎又抛掷上了五沓钱,嘴里没有说出要比牌的话来,可以说他浪费了两次机会中的一次,剩下的就是最后置之死地,破釜沉舟了,可他真会把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嘛,很难说。
也许在钱奎的心里,他想着的是等待朱顺与他翻牌比大小吧,以至于最后抛上了五万他都不感到头昏眼花,心里都不觉得瑟。亢奋之极的他嚷道:
又是五万。
这时朱顺等待了数月的机会终于来了,心里装着的潮水澎湃汹涌着,决堤了。
他张望着牌前空空如也的钱奎,愤然站起,抱着箱子甩在了桌上,说:
四十万。
五雷轰顶。钱奎开始木然地看着一桌子的人民币,接着就放声嚎叫了,最后全身痉挛了,嚎哭了起来。朱顺瞧着钱奎比死了爹娘还伤心的熊样,难免愁意心生,眼睛也湿润了。就那么一分钟后,绝望了的钱奎哀求着,还不如说低三下四,说:
能给我点时间凑钱嘛。
也就在这时,钱奎才后悔被自己的好牌冲昏了头脑,要是早点比牌何以落得这般下场。但往事如浮云,可忆而不可求了。抬起手狠狠掴自己两个耳屎。
出门十分钟,翘首以盼的钱奎回来了,但脸上还是难以掩饰内心不尽的悲哀。身后闻风跟来的是往日的一群赌棍,屋里的静寂被打破了,有的啧啧称赞钱之多,有的惋惜失之交臂的巨额赌资,有的埋怨钱奎心太大了,一阵阵的叹息充之于耳。
扶着桌子踉跄的钱奎,脸色苍白着,吐出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说:
这是十万块钱。
还差三十万才能翻牌。
这是斩钉切铁的话,果断而不拖泥带水,透着锋利而血腥。
想着天文数字,钱奎咕哝道:
能抵押吗?
那得看什么了。
朱顺环视着大家的表情,一个个兴趣盎然。眼光停驻在了钱奎的脸上,最后与钱奎对视。熄灭了星火的眼眶,就那么两秒钟,揪着钱奎的头蔫了,低垂着。
这房子。
顶多五千。
停顿了半晌后,擦着冷汗的钱奎,喟叹了一声说:
要是女人呢?
什么女人?
朱顺明知钱奎说的是自己的媳妇,但还是装作不太明白的样子,目光阴鸷地瞧着丧心病狂的钱奎。
我媳妇。
在说出媳妇这个词眼后,钱奎心里后悔了。脑子里尽是王梅的影子,一巴掌一个影的,终于在一番辛苦后,脑子里空白了,哪怕对女人的丝毫欲望。是的,连对女性的冲动也丧失了。就在这时,他觉得对不住王梅了,或许身前这个结过几次婚的男人更能与她匹配。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王梅都鼓励着他,要他雄风振起,把一个男人有的威严展现出来,可他总是不争气,没有点男性的霸气与强硬,仍是垂头沮丧,甘拜下风。
众人惊叫着,脸色大变,为钱奎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纷纷嚷了起来。朱顺从座位上缓慢而显仓促地站起,捂着脑袋沉思了半天,像一只饥饿了的狮子,凶猛地蹦跳到钱奎身旁,说:
那得看怎么抵押了?
你说了算,但至少不下十万。
凭着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钱奎对自己的女人是如数家珍一般的熟悉和了解。在刀戳似的疼过去后,卑鄙、下流的龌龊袭上了他的心,有着欲死的悲痛了。尽管因为打牌的搅扰,可钱奎自知自己是爱王梅的,王梅也是爱自己的。想出如此低劣的手段以抵押自己的女人为赌资,他明白这是要遭报应,天打五雷轰的,可一想到鹿死谁手还未见分晓,只要钱凑够了,一切就柳暗花明了。想着的就是钱了,念着的就是赢,关于女人早抛之脑后。尤其是后一个想法在脑子里越来越占据上方,他哪里还顾及得了哦。
她漂亮吗?
不是一般的漂亮。
在与王梅初次相识的时候,他就是被王梅的漂亮打动的。或许这正是一见钟情吧!随风飘荡的长发柔软而轻盈,像极了一只只会飞的精灵,却又不失作为身体的一部分所拥有的芬芳和纯美。扑闪扑闪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宛若两眼甘泉,流出的是慰人心怀的凉意和清爽及宁静。那欲爆非爆的胸脯,带着一些隐忍,丰满而不显累赘,硕大而不失娇小,走起路来,颤巍巍地在摇摆着……而这些都淡得模糊,在钱奎的眼珠里盯着的只有牌桌上小山堆般的钞票。
那十万。
她贤惠吗?
贤惠。
钱奎爱对朋友称赞自己的媳妇就是:我的那个媳妇啊,刚要想着洗脚,她早已经把洗脚水准备好端来了;破烂的衣服正准备第二天告诉她补,夜里她早已补得巴适;要是我要出门啊,总叮嘱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把头发弄齐整了,免得给外人不好的影响。等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仿佛在说,哪怕是你赌得,一贫如洗,穷困潦倒了,我也不会分离,除非你抛弃了我。老人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只能认命。水珠再一次湿润了他的眼睛,在朦胧中,盯着的仍是桌上的钞票。
那五万。
她孝顺吗?
孝顺。
王梅对自己的二老,可以说是满了。尽管在结婚后不足一月便分了家,但王梅却未把两位老人对丈夫的生养之恩给忘了。逢到赶东边的小龙洞,迎着凑北边的北闸,进城去购置点家用等,她都会买着刚上市的水果,刚时兴的布料回来,让俩老人尝尝鲜,穿得像样点。哪怕是出去做工回来了,碰着俩老人还在地里收拾庄稼,她毫不犹疑就弯着腰帮着做农活。这些钱奎都是清楚的,百里之内要再找这么好的人,与天方夜谭没两样……
那五万。
就在向三十万这个数字逼近时,朱顺戛然而止了,他的眼睛向四周扫了扫,向钱奎瞪了瞪,最后落在了一桌子的钱堆上,宣布道:
抵押为20万余5千,还需凑足9万5千,给你再半个小时凑钱,过时就怪不得我了。请众乡邻作证。
话音刚落,人群闪开一条道,钱奎往外奔去凑钱了。朱顺掏出塔山烟发给在的人。抽烟之余,众人的眼睛瞪着钱都快堕出了。又是一番等待,看热闹的人更多,屋子里塞满了,最后在朱顺的建议下,都到屋檐下吹吹凉风,透透气了。
一个小时后,钱奎归来了,失魂落魄的。刚一到朱顺的身前,钱奎噗通跪倒在了地上,求爷爷告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丧着说:
看在我们赌博的缘分上,你就高抬贵手,翻牌吧!小弟我找遍有钱的人家都在叫穷,我真的是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就行行好吧!
听得朱顺都想放声大哭了,可一想到如此一个败家子,给予同情和怜悯是马上就忘的,但又不能不手下留情。他扶起了钱奎,安慰道:
牌是能翻的,但只是让你知道是怎么妻房两手空,落得负债累累的。希望你吸取教训。
牌翻了,是黑桃二红桃三梅花五。这铺牌是押金花中最小的牌。有一位赌徒替钱奎翻转了,是押金花中最大的牌,三个A,分别是黑桃A,梅花A,方块A。钱奎被这惊天霹雳击得屁滚尿流,眼前天昏地暗,瘫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拾掇完桌上的钱后,朱顺拿出了十沓钱,扔在了钱奎的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这钱拿去还债,这房还是给你遮风挡雨,至于你媳妇……
在地上磕头谢恩的钱奎不等话说完,就接茬道:
媳妇你带走,我没脸见她了。
就在一行人送着朱顺出门时,王梅骑着单车摇着铃铛回来了,一看势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朱顺对着她招手,脸上极其平静,慢吞吞地说:
我把你赢了,跟我走。
王梅下了车,款款来到了朱顺的摩托边,扶着座垫,顺势一蹭,坐到了后座上。随着发动机的轰响,排气管的浓烟滚滚,摩托风驰电掣般飞奔出去。
人群散尽了,惟有钱奎还在屋檐下后悔着没能早点翻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