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乳房开花(短篇小说)
这么说,我真的已经是妈妈了?我真的已经是妈妈了吗?要不要告诉如意?如意会怎么想我?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下贱的烂货?她会不会把我赶走?如果派出所的所长不承认他是孩子的爸爸,那么,孩子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私生子,就是一个杂种,就会受别人的欺负,那样,他(她)会很伤心很难过的。那怎么办?如果派出所的所长不同意做孩子的爸爸,我上哪里去给他(她)找一个爸爸呢?哥哥?哥哥会愿意吗,又不是我和他生的孩子?我可以给他说,就是和他生的,说是他小时候亲我,我怀的孕。这行吗?他早就知道,只是亲是不会怀孕的了。他知道吗?他肯定已经知道了。他已经长大了啊。他比我还大半岁哩,难道他会不知道?哥哥又不是傻瓜。那么,我究竟怎么办呢?天啊,我真的是怀孕了。
脱尽衣服,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我端坐在如意的镜子前,趁如意不在,我得好好地照照镜子,我要比较一下从镜子里看到的肚子和我埋着头看到的肚子是不是一样的。埋着头看肚子,由于弯腰拱背,也许挤压了肚子,会使肚子变形,那样,就看不真切。我端坐在如意的镜子前。我赤身裸体。我一丝不挂。我把腰和背都挺得直直的。我看见镜子里的我的肚子平平的,光光的,一闪一闪的,像夜晚宁静的大海,和一匹绸缎一模一样,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是不是我没有怀孕?是不是我的神经太过敏了?也许再过几天,我就会来月经了。我没有怀孕。我真的没有怀孕。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怀孕啊?这么一想,我竟然发现,天啊,内心里,我竟然是想怀孕是想做妈妈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怀孕呢?是女人就可以怀孕。我已经快满十七岁了,已经和男人睡过觉了,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了。是女人,就可以怀孕。
我就是要怀孕。我就是要当妈妈。我决不把我的孩子扔掉,无论他(她)是男孩,还是女孩;无论他(她)是丑陋,还是俊美;无论他(她)是聪明,还是愚蠢,我都要。只要是我生的孩子,我就要。
假如我生的是一条狗呢?我要吗?我要。
假如我生的是一条鱼呢?我要吗?我要。
假如我生的是一只鸟呢?我要吗?我当然要。
天啊,我能生出一只鸟来吗?
我想生一只鸟。
我太想生一只鸟啦。
要是我的孩子生下来,肩膀上就长着两只翅膀,那该多好啊。那样,他(她)是完全自由的了,就谁也不敢欺负他(她)了,谁若是欺负他(她),他(她)一下子就飞走了。他(她)肯定会把我也一起带走。我能生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孩子来吗?你说。有人生出过吗?我不管别人。我就是想生一个长着翅膀的孩子。
又有声音了,又是从我的肚子里发出来的。真的,你听,滋滋滋的,真好听。你说这声音好听吗?就像种子在地里扎根的声音。种子先把根扎住,然后,就发芽,然后,就长出一片一片碧绿碧绿的叶子,然后,就开花,再然后,就结果了。这种子结的果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究竟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愿意他是一个男孩。他是男孩,他就要长得像我的哥哥张小草。那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是我和我的哥哥生的孩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他是我的哥哥的儿子。她是女孩,她就要长得像我。她长得像我,就任何人都说不出任何闲话来了。谁如果敢说我的孩子的闲话,我一定和谁拼命。我要撕烂他(她)的嘴。叫他(她),从此以后,再也说不成话。看他(她)还敢不敢乱说人家的孩子?人家的孩子是男是女,是丑是俊,是机灵鬼是笨蛋,关他(她)屁事,要他(她)管。
滋滋滋,孩子在肚子里扎根的声音,真好听。
我敢肯定,我是怀孕了。
我就是想怀孕。等我生下了孩子,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我想起我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的,说是孕妇的脸上要长孕斑。既然我已经怀孕了,那么,我就是孕妇了,是吧?我将我的脸贴近镜子,我在我的脸上没有看到一颗孕斑。孕斑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孕妇。我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别说孕斑了,就是一颗痣也没有。我的脸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脸盘鼓鼓的。额头亮亮的。眉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眼睛闪闪的。嘴唇红红的。鼻子尖尖的。健康。秀丽。端庄。我是一个农村女孩,对食物没有过高的要求,就是极为粗糙的淡饭,只要能填饱肚子,就都能长好身体。是不是,也许,要再过些时候,才能长出孕斑吧?要怀孕十个月才能生小孩哩,而我,大概,可能才一个月多点吧?对,就是一个月多点。那个派出所的所长……肯定是他的。我要不要去找他,告诉他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了?
不。不。千万不能去找他。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的。我要一个人把孩子养育大。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是我生的。是我的。他想要,我不给。任何人想要,我都不给。我想要知道真正做妈妈的味道。我就要做妈妈了。我终于也可以做妈妈了。做妈妈,首先,第一件事就得给孩子喂奶。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我的乳房上。
我的乳房撅撅的,硬硬的,一堆一堆的,一跳一跳的,细细地听上去,竟然有一种咕噔咕噔的响声,就仿佛里面有奶水在往外冒一样。天啊,就是说,我真的是怀孕了。我的乳房里都有奶水了。突然之间,我发现我的乳房开花了。我的乳房开成了野菊花。每一只乳房都是一朵野菊花。不由自主地,我的右手就伸到了我的右乳房上。我轻轻地捻了一下我的小小的棕红色的有一些比针尖还要小还要亮的颗粒的乳头。我从来没有这样捻过自己的乳头。以前,我抚摸一下自己的乳头都害怕,心都慌慌的,生怕被人给知道了。我禁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我品尝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很奇怪很奇妙的感觉:有一点儿疼,有一点儿麻,有一点儿痒,有一点儿酥,还有一点涩和酸。
这有一点儿疼,有一点儿麻,有一点儿痒,有一点酥,还有一点儿涩和酸,不仅仅是右乳头上的,连捻右乳头的右手的五个手指头都感受了,连全身,连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感受到了,就如被电给实实在在地电了一家伙。你要知道,捻的时候,我不是五个手指头一起用力捻的,我只是拇指和食指捻的,而且,我捻得特别轻,轻得只是碰了一下。一下,我的眼睛里竟然就泪花烁烁了。
玻璃的镜子于是模糊起来。我再也敢摸更不敢捻我的乳房了。我静静地坐在如意的镜子前。我不用担忧如意会突然回来。如意是去通州她的同学家里了,要第二天才能回来。那是她最好的一个同学,已经在通州买了房,同时也买了北京户口了。那个同学也是小姐,到北京不久就被一个大款看中包了起来。两年后,她脱离大款,但是已经挣够了大款的钱。
如意也想被大款包。大款包了你,衣食住行和玩乐,你就全都无虑无忧了。如意说。过一天算一天吧,如意又说,人还不如一只蚂蚁哩。
我可不想被大款包。我可不想得过且过。我就想要当妈妈。我太想当妈妈了。我越来越想当妈妈了。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完完全全的女人,我为什么不当妈妈。女人长大了就是要当妈妈的。
又一次,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我有浑圆的闪闪发光的肩膀,我有尖尖的灵活的手指,此时此刻,我的双手正抚摸在我的两个肩膀上。
在我的身后,是一张被褥凌乱不堪的低矮的床。如意一走,我就没有叠被褥。我不是懒。我是没有心情。我觉得恶心,无端地想吐。据说,这,也是怀孕的表现。
从镜子里,我还可以看到我身后的墙壁,说不清是白色,还是灰色,时间在墙壁上留下了模糊,邋遢,暧昧甚至猥亵的图案:是龙,是凤,或者,是猫,是狗,不可辨认,然而都有它的真实的可信性。
透过这些图案,我在镜子里看见一张非常年轻又特别苍老的女人的脸,她的散落的头发无风而动,无动而颤栗,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无声地叫喊,她的淡紫色花边的长睡袍已经从肩膀滑落到腰部,她的胸膛映照在一盏不明不灭的烛火中,软嫩的肉细致如玉,夹杂在粗糙得像槐树皮的肉里,她的两条手臂就跟两条刚刚冬眠醒来,或者正相反,正要准备冬眠的蛇一样,时快时慢地游动。她注视着她在镜子里的抽搐着微笑的乳房。她的注视显得既沉着固执又有些心不在焉和心照不宣。她在她的目光里听到了哭泣声,但她并没有眨眼睛,就是说,她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样子像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乳房的样子:有些惊讶,似乎又不;有些憎恶,又不全是;有些满意,又有些不足;有些担忧,而实际上,她又知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样的行为,她已经有过无数次;她明白自己不啻一个影子,一个幻象,一个反映,一个扭曲了的虚无的可悲可叹可怜的存在,一个零,除了她本人,谁也不会在乎她是否曾经真的出现过,所以,她在对自己的欣赏里加进了一些专横和强制,加进了一些桀骜不驯。她在反复地比较她的那两只乳房。它们的形状、体积、颜色以及味道,甚至那些细微的包围着奶头的窄小的棕红色的乳晕。有一会儿,她变得有些聚精会神,有一会儿,她又仿佛睡着了;她的神态时而庄重,时而轻蔑,时而倦怠,时而优雅,它们在排挤,争斗,欺骗,背叛,甚至抢劫和戕害。从她的乳房里曾经流出过玉白色的甜蜜芬芳的乳汁;曾经流出过暗红色的既腥又臭的血;曾经流出过透明但是苦涩难咽的泪;还流出过灰色的干燥的毫无味道的沙子以及爱情色的火焰和死亡色的冰,有一次,竟然流出过一颗纯金的会唱歌的子弹,那子弹从一边的乳房出来,击中了另一边的乳房,使她的两个乳房都像硕大的太阳和月亮的花朵一样绽开,那一次,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年,抑或刚刚一瞬间,直到从她的乳房里流出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来,她才起了床。那心是一个十六面体,虽然是玻璃的,就如同镜子本身一样,但是从每一面看过去,都会看到一张小小的男孩的脸。就是这个玻璃心中的小小的男孩使她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坚持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是值得尊敬的,也是值得爱的,但她不是我。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在如意的镜子里的。可以肯定,她也不是如意。她是古典的,同时又是现代的。她是任何一个女人。她是随便某一个女人。她是每一个女人。她是所有女人。她是我,又不是我。她是你,又不是你。她是她,又不是她。她是一个女人。她有生出百媚、千姿和万态的笑,尤其是她回头一笑的心形的玻璃的眼神,那是世界上最清澈最明亮最充满对幸福爱情的渴望的眼神,就像盛开着茂密的勿忘我的原野浸润在一汪月光下的山泉里。
柔风习习。鬼影幢幢。到处是梨花白的帷幔和玫瑰红的廊柱。勾栏瓦舍。阁楼朱墙。曲径幽水。月驳星疏。天高云淡。孤立的亭榭呢喃自语,凋谢的琴声舒缓而细密,在黑暗中莹莹发亮。宿鸟惊飞。怨魂夜哭。浊浪排空。清气憾竹。静止不动和飞速流逝的时间的嘴里,一口一口吐出振奋的枯骨……酣畅的睡梦中,我看见如意的镜子再一次像一扇门一样打开。镜子里端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她的眼睛里种进了一大片黄色的野菊花,以便能更好更多更牢固地看见金灿灿的未来。
不用猜,不用想,我就知道这是我们的亲爱的中国的大地在做梦。
不用猜,不用想,我就知道这个在我们的亲爱的中国的大地的梦的中心做梦的女人,就是我自己。
我快满十七岁了。
我怀孕了。
我要做妈妈了。
我是被一个可以做自己的父亲而我也愿意做他的女儿的看上去正直善良有地位有权势的男人,给诱奸的。
我念了三个月大学中文系的书。我从一生地起就是一个弃儿。我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想做我的同样也是弃儿的哥哥张小草的小媳妇儿。我想做母亲。我想做姐姐和妹妹。我想做奶奶。我还想做女儿。如果我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我就想做父亲,我就想做哥哥和弟弟,我就想做爷爷,同样,我也想做儿子。我想做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种亲人。我想做每一个人的每一种亲人。
请问:作为一个女人,是谁拿走了我做一个女儿的权力?是谁拿走了我做一个妻子的权力?是谁拿走了我做一个母亲的权力?是谁,究竟是谁,拿走了我生活的权力?我付出爱,付出温暖和亲情,是因为我渴望被爱,渴望被温暖,渴望被人当作亲人。我曾经被欺凌,被侮辱,被损毁。我曾经恐怖和仇恨。我曾经怀疑一切,是书打开了我的肉和骨,心和灵,是书教会了我幻想和做梦。难道我不可以幻想和做梦吗?书拯救了我,同时又……摧残了我。如果我最终沦为小姐也是一种摧残的话。如果我最终沦为小姐,也算是书的错的话。
不。不是书的错。是生活。那么,是生活错了?然而生活是无罪的呀。在我们中国,就有一个叫何顿的作家曾经说过:生活无罪。生活无罪,所以,生活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的错?谁能站出来承担这个错?谁敢站出来承担这个错?既然没有人站出来,就是说,谁也没有错,谁也不承认自己有错。
谁也没有错,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我们的亲爱的人,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腐烂,或者说糜烂,是从什么地方,是从谁的身上,开始的?
人,真的是最丑陋和最丑恶的吗?人,真的是世界上一切生物中,惟一具有卑鄙下流的才智和才能的吗?人,真的是生来就是害人的吗?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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